第58章 长相思(八)
礼部官员跟个木愣子似的,结结巴巴把话说完,闭上眼睛颇有股视死如归的劲。
“今天先散了吧。”等来的是谢太傅这句话。
臣子们又是一凛:谢太傅是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吗?从诏狱里出来的谢太傅更加阴晴不定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他们心里想着,嘴上还是唯唯诺诺应下了,纷纷起身告退。
谢逢春犹豫了下,要不要去看望吃不到柿子冻发脾气的小女郎,但以他对薛如意的了解,这会儿他过去应当是正撞在她的怒火上。
不能太惯着小姑娘,哪有来癸水还吵着要吃冷食的。
谢太傅出门前特地找婢女问过了,那婢女羞到耳尖都通红,声音细如蚊呐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她们夏日里连西瓜都不敢吃,唯恐在主子们面前丢脸。
想起夏天某个用勺子挖西瓜吃的人,谢逢春不由得陷入沉思。
王禧偷偷夹了张纸出来,这会儿殿内只有他俩,从袖中摸出来递给谢太傅。
谢逢春展开。
——一个穿着圆领襕衫的小人弯着腰,双手捧着柿子冻。
柿子冻器皿的形状画得很传神,如果没有旁边那个小人就更好了。
去往文华殿的宫道两侧,小黄门们低着头扫去落叶和积雪,窸窸窣窣的声音擦过耳膜。
天冷的时候,谢逢春在外确实有些懒散,手掩在袖中握着手炉,习惯性地微眯起眼看向避风台的方向。
——那颗硕果累累的柿子树在晃动。
谢逢春停住脚步,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如意仰起头,树上结满了柿子。
毕竟是靠近文华殿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有宫婢悉心照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避风台里会有棵柿子树,从其他宫室里调来的宫婢也说不清楚。
总之吃不到柿子冻的薛如意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她勾住垂下的枝条,拧下果实,让底下人接住。
周围一阵静默,没人回应她。
如意疑惑地扭头一看,谢逢春站在边上。
“接住什么?”他似笑非笑。
“没……没什么……”如意摸了摸鼻尖,“谢大人怎么在这?”
谢逢春没回答她的问题,说了句“下来”,如意只好悻悻地爬下木梯,把手里的柿子丢给一边候着的小黄门。
她觉察到谢太傅身边的低气压,极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过去。
谢逢春的目光扫过她的手,接触到枝条上的积雪,关节处冻得发红,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明显。
他默默叹了口气,路上想好怎么教训她的措辞突然说不出口了。
如意手心里被塞了个手炉,她诧异地低头一看,是先前她在文华殿门口送给谢逢春的那个。
“物归原主了。”谢逢春说道。
青灰色的天因为她倏然扬起的笑意变得明亮起来。
王禧提醒道:“文华殿那边来催了。”
谢逢春点了点头,伸手轻轻在如意额头上弹了下,“只是最近几天不能吃,又不是以后都不给吃,下不为例。”
来催的人竟然是何九桂,看起来是给了谢逢春十足的面子。
他见着如意,忍不住“哎”了一声,问道:“陛下刚才还在惦着您呢,这天怕是要留谢大人一起用晚膳的,您一块儿来呗。”
如意正犹豫着要不要答应,手指突然被勾住了。
有衣袖掩住,旁人都看不见谢逢春的动作。
她脸颊微红,很不客气地屈指弹了下谢逢春的指尖,“既然何总管这么说,那我就叨扰了。”
如意还记得之前文华殿莫名拦住谢逢春的事,这回何九桂亲自过来问询,大概也是闻人煦的意思,彼此都需要一个台阶下。
按理说冬天赶上了太后的生辰和冬至,还有之后的春节,应当是热热闹闹的。
但太后被幽禁,对外称病许久,连千秋宴也不办了。知情的人权当一问三不知,不知情的外臣们见半点透露的风声都没有,也大约知道是些不好打听的秘闻,更不敢再提。
如此一来,愈发显得皇宫中冷清。
因此礼部的意思是这回外使觐见,是要好好操办的。
“那老师的想法呢?”闻人煦问他。
“国库充盈,就按礼部的意思来。”谢逢春随口一言,闻人煦却想到了其他地方去。
舞弊案发落了不少人,抄家之后的财产都充了国库,林林总总加起来竟也是个不小的数目。
因为谢太傅的缘故,文华殿内的地龙烧得更旺了些。
如意自打进来就坐在一边,额上沁出细细的汗,面庞白里透红,桌案花瓶里插着的几枝红梅也不如她的一半昳丽。
她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闻人煦忽然把话题转向如意,“下个月外使来朝,燕燕一块儿来看吧?”
不容如意有反应时间,闻人煦就继续说下去:“前阵子朕瞧着燕燕因为德太嫔的事失魂落魄,今天也是没精打采的,到时候外使来朝会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送过来,就当散散心了。”
如意听他提到“德太嫔”,想起来还没因为这事谢恩,手刚撑着身子起来,就被闻人煦阻止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半点拒绝的余地都没给她留下,如意只好点点头。
反正她也没见过外使来朝是什么景象,就当开开眼界了。
闻人煦大约是要以身作则,晚膳并不奢侈。
有皇帝和谢太傅在,如意也没多少胃口,借口出去透透气。闻人煦正与谢逢春在说着其他事,随口就答应了。
如意走出偏殿,招手叫来一旁的宫婢,问她有没有冰湃的小食。
文华殿里自然是万事俱全的,宫婢给她端来了一小碗冷元子,浇了蔗浆,色泽诱人。
这下没人打扰她,如意吃完了才回去。
她方才在殿内恹恹地,出去转了圈就精神了许多,借口透气散心也说得过去。
只是谢逢春的目光总是似有似无萦绕在她脸上,如意心虚地侧过头。
等用完晚膳,她还特地等谢逢春先离开。
闻人煦好几天没见着她,兴致勃勃与她说起外使来朝的事。
如意没见过,但是闻人煦小时候是见过的,提到当时的场景他还记忆犹新,颇为期待。
他讲起当时的事,如意才有些印象。
她记得那年街上的胡人比往年都多,高鼻深目,头发卷曲。连薛家都多了几样番邦来的玩意,在几个小辈手里轮了一遍,最后进了薛玉珊和薛进的箱笼里。
如意当时艳羡得很,只能眼巴巴等着哥哥姐姐玩够了才能允许她摸一摸。
换作当时的她,一定不敢想有朝一日也能有自己的份。
谢太傅手把手教她玩万花筒的事还历历在目。
起先闻人煦还很精神地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蓦得沉默下去。
对上如意担忧的目光,闻人煦勉强笑了笑,“没事,只是想起来朕的母妃在来朝觐见后没多久就……”
他已经是坐拥江山的君王,不再是从前那个冬天会为了几块红萝炭去求人的落魄皇子,但想起过往的事,闻人煦还是禁不住揪心的痛。
馥郁甜香笼罩住他,闻人煦愕然。
如意只是轻轻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背,“芳嫔娘娘如果在天有灵知道陛下成了九五之尊,也会很欣慰的。”
她话语温柔,细声细气安慰他。
闻人煦是知道的,薛如意自个儿在薛家过得也很不好,不然哪有十三岁就被送进宫的事。
偏偏她还能安慰自己,语气里听不出半分阿谀奉承。
闻人煦掐了把手心,沉声道:“朕已经为母妃追封太后了,死后尊荣不会少一分。”
他抬眼,白皙纤细的脖颈近在眼前,天水碧色的裙摆如绽开的花瓣铺开在毯上。
“那阿姊呢?阿姊会一直陪着朕吗?”闻人煦追问。
如意温言哄道:“会的。”
少年君王适时地流露出孤家寡人的脆弱感,激起面前小女郎的同情心。
他在学着窥探和把控人心,燕燕的眼里干干净净,没有功名利禄,自然也不会被这些东西诱惑。但每逢他忆往昔,对方总会情不自禁被怜悯之心操纵。
文华殿里热得人有些发闷,遽然出去,被冷风一吹,如意的头脑清楚了许多。
她忍不住捂脸,刚才在殿内都跟闻人煦说了什么东西!
每当小皇帝回忆他悲惨的童年岁月,如意都会想起自个那个早夭的弟弟,忍不住就会把他当弟弟去安慰。
刚才只是一时上头,还好闻人煦也没多说什么。
在用晚膳的时候又是一场落雪,除扫的宫人们还未来得及全部清理干净,如意踩在积雪上,身后是一串脚印。
眼前出现紫色的官袍下摆,如意猝不及防停住脚步。
抬头,面前站着谢逢春。
看起来心情不好的样子。
“这这这……这不是谢大人嘛,天这么冷还没回去吗?”如意心知肚明,还要嘴硬,“再晚些就宫门下钥了,到时候出宫就不方便了……”
洁白的雪地里多出来几个脚印。
谢逢春俯下身,如意下意识想后退避开咄人的氛围。
斗篷下是谢逢春环过腰肢的手掌,不堪一握。
如意控制不住溢出泪水,打湿了眼睫,在略显急促纷乱的呼吸之间,谢逢春拭去她眼角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