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长相思(七)
谢逢春推开窗,深深吸了口气。冷气冲进肺里,他捂着嘴咳了几声,王禧很紧张地上前询问。
他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见到谢太傅突然走出来,面色不虞。
但是薛如意这会儿正躺着睡觉呢,哪有力气和人斗嘴折腾。
王禧还没开口,谢逢春自己把窗关上了。
王禧:“?”
被冷风吹过,头脑果然清醒了很多。
医官说要让薛如意保持暖和,最好能让汤婆子一直捂着她的腹部,可以缓解女子的不适,千万不能让她再在这段日子里吃生冷食物,也别着凉吹风。
王禧以为他在为薛如意的身体烦恼,实际谢逢春是在烦恼自己。
他旧疾未愈,体质寒凉,连为她捂一捂手都不行。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了?”
“渴了。”如意眼巴巴盯着桌上的茶盏。
掉了太多眼泪,她现在是一株萎靡不振的小花,水分不足,屋里的热气也熏得她很不舒服。
温热的茶水沾湿了唇瓣,如意稍稍缓过来一些,然后她向谢逢春提出了想开窗透气的请求。
“不行。”谢逢春斩钉截铁拒绝了她。
如意没精打采地半倚着问他:“可是屋子里好闷热。”
谢逢春把茶盏放回去,盏底与桌案相碰,发出一声闷响。
如意的脸颊泛起两团绯色,谢逢春并拢手指,碰了碰她的脸颊。
如意恍然大悟。
——原来不仅夏天能把谢太傅当冰鉴用,冬天闷得慌时候也能用他降温!
她拉住谢逢春的手,像小狐狸似的蹭了蹭他的手心。
发丝拂过他的掌心和手背,热源的来处是个正在拿他当冰鉴使、哼哼唧唧的小女郎。
如意犹不满足,抱着谢逢春的小臂。宽大的衣袖往上一滑,露出了素白的手臂。
上面纵横着伤疤,能看出是很有些年头的,都不是新鲜的疤痕,大多数已经快褪去了,但谢太傅的肤色白,真要当作看不见的程度是不可能的。
如意顿了顿,悄悄抬眼觑了他的脸色。
谢逢春面无表情把衣袖放下来,挡住了手臂上的伤痕。
只是短短一瞬间,如意还是看清了,上面的伤痕形状复杂多样,能一眼辨认出来的就是一些齿痕和鞭痕。
……光风霁月的谢太傅还会有被鞭子抽的日子么?
就算是背不出书挨夫子打,也不可能打成这个模样。
“汤壶冷了,我给你换一个来。”谢逢春嗓音冷冷清清,绸缎绫罗的衣袖从如意掌心中滑过。
感觉这是一段伤心事,还是谢逢春不太愿意触及的。
如意乖巧地应了一声,把汤婆子外面捂着的棉布解开再递给他。
外面应当是时时刻刻烧好热水的,谢太傅去得有些久,如意算了算时间,都够青棠灌好五六个汤婆子了。
她等得都快睡过去,谢逢春才姗姗来迟。
如意还保持着之前的睡姿,肚子上捂着暖暖的汤婆子,脸上手上蹭蹭谢逢春的手降温。
谢逢春拿她无可奈何,只能把一只手借给她蹭来蹭去,剩下那只手翻着公文奏折。
身旁的人已经许久没动静,谢逢春几乎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稍稍活动了下那条手臂,就被如意按住了。
小女郎的声音绵软:“你手上……那时候疼吗?”
虽然很有明知故问的嫌疑,如意还是问出来了。
谢逢春并没有因她问了这句话发怒,“忘了。”
两个字说得平静而漠然,眼底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谢大人身体不好,也是那时候导致的吗?”如意追问道。
即使是闻人煦,也甚少过问老师身体上的事,帝师大人的体质就像被默认忽略的问题,除了冬天时候内廷会额外拨给谢太傅很多银丝炭,其他时候这件事就像被雪掩盖掉了,等来年开春,跟着化开的雪水一起融入河中顺流而下。
谢逢春云淡风轻地“嗯”了一声。
如意讷讷地不说话,她还以为之前说谢逢春不是谢家亲生的,指的是抱养来的孩子。
现在看来背后跟解密似的,愈发激起她的好奇心。
“别打听那么多,免得你到时候不能活着出宫了。”谢逢春抽出被她压得僵硬的手臂。
如意听他说出宫,心头一跳。仔细回味了下发现他不是自个儿想的那层意思,还好她当时没什么反应,不然就跟不打自招似的。
谢逢春不让问就不问,如意讪讪地缄口不言,改为抱着玉枕。
——她以前嫌弃玉枕太硬搁脖子,现在体会出它的好处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谢逢春被她盯着看,有点莫名其妙。
“我腰酸。”如意说道。
……这一点也是医官跟他说过的,腹痛腰酸,身子不适,可能还会头疼。
“你转过去。”谢逢春木然道。
如意很听话地抱着汤婆子,转了个方向。
然后有人替她按起了腰。
谢逢春没给她按多久,只想让她闭上嘴而已。
小半盏茶的工夫,他停下手,面前的人也没出声。
“燕燕?”他轻声喊了句,回应他的只有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睡着了。
睡着了也挺好,起码不会再跟他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
谢太傅麻木地想道。
他站起身,如意手上的蓝碧玺手串映入眼帘。
自从它第一天戴上,就没见过如意再戴先前红珊瑚的手串了。
谢逢春心里倏地有点酸涩,到底还是没把它摘下来。
如意一觉睡得骨头都酥了,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从小榻被转移到床上,好端端盖着被子,汤婆子还是热热的,很明显睡梦中也有人替她重新灌了热水。
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
如意洗漱完,用了早饭,在桌前坐了会儿。
她醒得早,屋子里还有在收拾东西的宫婢,看她坐在那,便上前问道:“您想要什么,奴婢去拿来。”
如意舔舔唇,“小厨房做柿子冻了吗?”
这时辰有点早,往常要晚些才拿来的。
宫婢脸色为难,“这……谢大人说以后都不准做柿子冻了……”
如意:“?”
“奴婢来之前小厨房正在做桂花糕,算算时间应当已经出锅了,您吃点桂花糕好不好?”
如意拒绝了,让宫婢去打听谢逢春在哪。
过了会儿宫婢回禀说,谢大人在紫宸殿。
很好,是她不能去的地方。
“但是奴婢听说有什么大事要商议,没准谢大人之后会去文华殿呢。”宫婢多嘴地说着。
还能有什么大事,如意恹恹地摆开纸笔,把对谢逢春的不满转化为练字的动力。
等她出宫了一定要找个糖水铺,买整整一桌子的糖水,雪梨冻柿子冻还有荔枝熟水,每样都得来三份!
如意写着写着心思歪到别的地方去了,下午谢逢春又派人来送字帖,竟然是王禧亲自来的。
他把手上那叠字帖放下,眼睛一瞥,落到如意写过字的纸上。
……上面画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画得还挺像那回事,王禧能认出来,吃不着柿子冻她就画了出来。
他复命时候把这事儿也给谢太傅提了,于是群臣悚然地看着谢太傅唇边扬起温和的笑意。
“她这叫画饼充饥。”谢逢春点评道,他跟王禧耳语几句,转过头示意大臣们继续说下去。
然而底下人都很默契地静了静。
通常来说谢太傅是面无表情的,眸子里总跟含了刀子似的,不管谁对上谢太傅的眼神,都能感觉自己无形中被扎了个对穿。
如今这一抹笑意,让他们觉得自己头顶悬着利刃。
没准下一秒就落下来了。
谢逢春抿了口茶,敲了敲桌面,“继续。”
出列的那位礼部官员腿肚子一抖,如获大赦,继续讲了下去。
他们商议的正是如意听说的“大事”。
——常有贸易往来的西域诸国要来帝京朝见上国皇帝了。
上次鹿鸣宴搞砸了,还牵扯进谢太傅,礼部那群人吓得半个月没好好合眼,生怕半夜里就跟吏部那几个倒霉催的一样被拖出家门。
所幸谢太傅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们,外来使者的信函就如救命稻草般,放在了皇帝的案头。
为了维持他们口中“上国皇帝”的风范,礼部被迫“将功折罪”,暂时保住了项上人头。
现在谢太傅正笑吟吟看着他们,等着商议出之后的计划。
“西方的来使已经送来了见面礼,正等着陛下的回信……”礼部官员抹了把冷汗,“上回他们献上了不少珍宝,先帝十分喜爱,所以这回也同样献上了一些碧玺制品……”
他住嘴了,因为他看到谢太傅唇边笑意更深,但是他脖子后也凉风飕飕。
难道是他说错话了?可他只是把信函里的内容原封不动复述一遍,礼部同僚都看过那些信函,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啊。
礼部官员咽了口唾沫,脑子里翻来覆去把那封信的内容想了好几遍,也没想出哪里出了岔子。
“说下去。”谢逢春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