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长相思(六)
公文奏折堆成小山高,摆在闻人煦的书案旁,而他置之不理,唯独盯着桌面上的几张纸看。白纸黑字,还有醒目的朱砂画押。
平时诏狱处理个案子得拖上三五月,这会儿倒是几天就出结果了。
纸上写得分明,与吏部的几个官员牵扯颇深。其中两个的名字闻人煦有印象,他和姚清逸下棋对弈时候,对方曾经提起过,并且称赞他们是可用之才。
这份供词无疑是打了他的脸。
闻人煦脸上阴云密布,何九桂也不敢妄自插话。
他自信要结交官员,结果他的信任反倒成为了别人无视王法的倚仗。
这不合规矩。
还有另一份证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谢太傅在诏狱时,外人送来的东西银针验毒,肉眼可见发黑泛青,分明是想趁着帝师失势时候谋害他。
谢逢春三天两头遇到这种事,引起闻人煦注意的是其中一段字。
老师见了什么人,不是永国公世子。
这个人就像被刻意抹去了,只是寥寥一笔略过,进来看望了一番。
要说是谢家的人送东西来也合理,但闻人煦知道,老师与谢家本家人并不熟络,甚少有往来。
这份记录,是谁?
闻人煦心底隐隐约约冒出一个答案,随即被他掐灭。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面对这个答案。
少年君王脸色极差地走出文华殿,向避风台的方向眺望。
此时刚过戌时,夜色浓如墨,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避风台亮着的星星点点的灯光。
那份舞弊案的口供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上下哗然,随即便迅速平静下去。
只是帝京城中禁军每日出现在某位大人家门口,一声令下抄家带人,诏狱门口仿佛有永远冲不干净的血肉碎块。
区别在于他们不需要再仔仔细细刷洗淌过血迹的地面,因为不会再有一个害怕血腥气的小女郎过来寻人了。
余柏跟如意说的时候,她打了个寒颤。
这种东西很容易让她联想起自己如果跑路失败了会是什么结局,该不会也被折磨死吧。
那她一定会在鞭子落下来之前就交代清楚的。
她胡思乱想,脸色发白,余柏习惯性地把了下脉,并没有探出什么问题。
“小姑娘真是不经吓,以后不跟你说这些了。”余柏收拾完东西,见她没什么事情便提着箱子离开。
如意无聊地托着下颌,窗外的草叶上还有未化开的白霜,从微开的窗中缝隙里刮进来的风冰冷刺骨。
就像谢逢春的身体一样冷。
如意很怀疑他得怎么捱过冬天。
恨不得让人把手炉和汤婆子围着他摆上一圈,生怕帝师大人又会因为什么原因病倒。
然而她再次看到谢逢春的时候,帝师大人正难得带着笑意与人聊天。
他微微笑起来的模样就像春日里化开冰面的河水,暖意融化了冰,破碎的冰块顺着河流而下,相互碰撞。
对面的人有些眼熟,如意站在那想了会儿,记起来那是鹿鸣宴上的新科状元,当时还穿着朴素的外袍,现在已经换上了绯色官袍,依旧拘谨地站着听谢逢春说话。
谢逢春似乎很欣赏他,耐心地与他说了些话,新科状元面色涨红不住地点头称是。转身告退的时候,脚下还踉跄了几步,险些栽在小黄门的身上。
“别偷看了。”谢逢春收回目光,朝着角落里喊道。
如意吐了吐舌头,“你怎么知道的?”
谢逢春示意她站到自己刚才的位置来看,如果那边有人的话,正好能看到影子晃来晃去。
他手指关键微微发红,指尖却泛着苍白。
如意把手炉塞进谢逢春手心里,出门前她特地让人换了新的炭,这会儿温度正好,热烘烘的又不烫手。
日光下,她的肌肤晒得微微透明,鼻尖透着淡粉色。如意轻呵了口气,一团白色雾气逐渐消散在空气中。
如今的月份她穿着柿蒂纹绫罗制得上袄,和避风台那棵果实累累的柿子树在一块儿十分应景。
谢逢春揉了揉她的头,“我要去见陛下了,你不要在外面站着,当心吹了风。”
如意“嗯”了声,不肯收回小手炉,执意要他带着。
她站在原地,望着谢逢春走向文华殿。
门口的小黄门拦住了他,说了些话如意心头一跳。紧接着谢逢春的面色冷了下来,虽然唇边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但能看出来他明显是对小黄门的说辞感到不满。
大冬天的,小黄门被吓得逼出了额头上的汗。
是何总管让他拦着谢太傅,他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叫何总管拧了耳朵,叫了好几声“老祖宗”才撒手。
谢太傅立在这,并没有多问,只是单单一个语气词反问就令他腿肚子打颤。
然而殿内那位并不在意,任由小黄门低声说着“陛下正与姚大人对弈,不许任何人打扰”。
“既然如此,臣择日再来。”
意料之外的,谢太傅温声示意,转身就走出廊下。
小黄门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连规矩上的送别礼都忘记了。
如意又被抓了个现行,还没来得及躲,谢逢春的目光就定在她身上了。
“去避风台。”他颔首道。
如意没敢在路上就开口,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憋到屋里才开口问他:“陛下怎么不见你?”
“他被下了面子,现在正觉得丢人呢。”谢逢春想起小黄门说的内容,冷冷道,“把姚清逸推出来挡人,也不过是他临时想出来的计策。”
如意分不清姚清逸和这案子纠缠上什么关系,不过前半句还是能理解的。
闻人煦以为能靠着这次舞弊案顺便亲个政,才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底下人胡来。
结果被一堆证据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因为识人不清、莽撞行事,让御史台也训斥了一番。
对待自己教授了几年的陛下犯错,谢太傅也完全没有留面子。
如意轻轻叹气,又忍不住联想起自己的事。
“叹什么气。”他瞥了一眼在边上唉声叹气的小女郎,身子蜷缩成一团,抱着小手炉出神。
“在想怎么让谢大人高兴一点。”如意信口拈来。
谢逢春:“……”
最近他忙得无暇关心薛如意在做什么,看书案上堆起来的纸,大概是在勤奋练字。
谢太傅十分欣慰以及困惑,这些话都是哪里学来的,他不记得避风台有派过油嘴滑舌的宫婢在。
她的贴身宫女甚至还是个哑巴。
意识到她的回答引起了谢逢春的注意,如意的眼神瞟了瞟。
谢逢春问她:“不用想,我现在就告诉你。”
如意手腕一痛,整个人失去平衡,落入谢逢春怀里。
她唇齿间还残留着柿子的香甜味道,在温暖如春的室内,伴随微凉指尖划过,冷白的肌肤上也透出羞赧的粉色。
寒梅绽放在枝头,草叶随风颤动,凛冽的清香拂过鼻息,混入香炉里熏着的柏子香,在暖热的室内化开。
如意眼尾泛着红,眼睫被泪水沾成一簇一簇的,拿巾帕擦过嘴唇。
下次!不,没有下次了!
绝对不再在谢逢春面前说这些!
她背过身,谢逢春喊她也没搭理。
眼前看不见,但是耳朵总没失灵,如意听着身后谢逢春整理衣服的声音,恨不得马上失忆。
最好能忘掉她刚才被逼着一遍一遍喊“先生”的场景。
还以为谢逢春最近能当个人了,没想到本性难改,半点都没变。
她愤愤不平地喝了口茶,没有宫婢进来更换,凉掉的茶水很适合给她降火。
有人还非要摸摸她的指尖,语气略显心疼,“下回还是不穿带这么多金银绣线的衣服了,免得燕燕勾到指甲。”
然后满足地看着她藏在发丝间的耳根蹿红,跟被烫了似的抽回手,一言不发把自己埋进毯子里。
“你这样会热昏。”谢逢春好心提醒她,这屋里烧了地龙。
毯子里的身形动了动,随后一堆钗环首饰被丢到一边。
看起来是铁了心不想理他。
谢逢春摇了摇头,走到门口叫王禧进来,把桌案上的茶水和零嘴都换新的来。
王禧在踏出门槛的瞬间,很贴心地问谢大人还要备些什么吗。
谢逢春瞥了眼角落里那团骂骂咧咧的人形,“有柿子冻吗?”
外面候着的宫婢连忙点头,“有的有的,最近几天薛姑娘一直要吃,小厨房天天备着的。”
“那就再送份柿子冻来。”
如意闻到了柿子香甜的味道,鼻尖抽了抽。
在暖和的室内,这股甜味散发的更广更快,还能听到王禧搁下瓷碗时候,碗勺撞击的清脆声响。
一定是端了柿子冻来。
果不其然,谢逢春问她:“吃不吃柿子冻?”
如意停下了嘀嘀咕咕的声音,有些犹豫。
这会儿转身不就等于向谢太傅服软了,她的怒火不是一碗柿子冻就能消解掉的。
“燕燕?”谢逢春喊了一声。
“你不吃的话我就让人端走——”他话还没说完,那团被绒毯裹住的人形就挪动了,露出泛着红圈儿的眼睛,下睫毛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水汽贴在肌肤上。
青棠一天只允许她吃一碗,上午她睡醒就忍不住吃掉了今天的份,没想到谢逢春还能再给她一碗。
毕竟帝师大人说的话,比青棠管用一万倍。
柿子剥出来打成浆,经过小厨房的操作,便化为晶莹的果冻,用了柿子形状的磨具,脱模之后便是好看的柿子冻,清甜可口,很适合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当甜点吃。
如意一碗柿子冻下去,舔了舔唇边的汁水,总算不那么生气,坐在一边,不背对着谢逢春了。
谢逢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见她半眯着眼睛有些犯困,把她抱到小榻上去歇着了。
等一炉香燃尽,谢逢春听到了微弱的嘤咛声。
从小榻上传来的。
他原先当作如意睡沉了在说梦话,过会儿便停了。
批了两份公文之后,嘤咛声还没停,断断续续,声音虚弱,显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谢逢春搁下笔,往小榻上一看,如意额上冷汗沾湿了碎发,唇色发白,捂着小腹蜷缩成一团。
他叫来宫婢去太医丞,一边用巾帕仔细擦去额上的汗珠。
如意平时都是活蹦乱跳的,现在这副模样仿佛一碰就会碎,是轻而易举就能被折断的细枝。
余柏今日不在,来得是陌生的医官。
大冬天他跑得气喘,还没来得及缓几口气,就被人带进了避风台。
隔着薄透的屏风,他看到里面有两个人影。
——来喊他的时候分明说是为小女郎看病,为什么屋里还会有个男人在?
当医官看到边上候着的人时,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步子都挪不动了。
帝师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容不得医官再多细究,他在宫中供职多年,早已知道必要时候要做睁眼瞎。
他很懂事地委婉暗示帝师与王公公,自己绝不会将今天所见景象透露出半个字,天王老子来也不行。
如意肚子上捂着包好的汤婆子,丝丝热意传到身体里,略微缓解了她的不适。
医官来之前,她满脸地羞愤欲死,非要让谢逢春出去。
“我……我肚子痛,你让青棠进来……”如意带着哭腔说道,“你不要在这,快点出去!”
王禧拉了拉他的衣袖,退到一边,小声附在他耳边说道:“奴婢瞧着好像是……来癸水了……一般姑娘家都不肯让别人知道,大人还是让一让吧。”
谢逢春耳根微红,知道了为什么如意非要赶他出去的原因。
医官诊完脉,问过了最近的吃食,断定是她这几天的柿子冻惹的祸,尤其是今天吃了两碗,碰巧赶上了姑娘家的小日子,这才疼得要死要活。
……意思是她醒来之后又得跟他发脾气。
谢逢春想道。
可这事儿确实理不在他这,谢太傅也只能认命般的点了点头。
只是看着谢太傅阴沉的脸,医官觉得有点难办,“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小,下官去开个药方,煎了之后喝下,再按现在这般汤婆子捂着,兴许能好些。”
“兴许?”谢逢春重复了一遍,“意思是治不了?”
医官抹了把冷汗,腹诽着没成家的男人就是什么都不懂,解释起来都费劲,“大人有所不知,这毛病跟寻常那些不一样,个人体质不同,急不得,薛姑娘平日里身体就好,喝下药再暖暖多半就平息了。”
青棠熟门熟路料理好,拿来了要换的衣裙。如意躺在榻上,还是疼得哼哼唧唧,唇瓣上都是咬出的齿痕。
端来的药她都没力气喝,闻着苦涩的药味就皱眉头,再加上心情焦躁,差点打翻药碗。
宫婢们束手无策,谢逢春盯着那碗药看了会儿,对他们说道:“你们先下去。”
宫婢们不敢耽搁,如获大赦,把药碗搁在桌上便退了出去。
青棠还不想走,被王禧硬是带出去了。
谢逢春喝惯了药,再苦的药也是不在意的,他端起药碗,自己喝了一口。
俯下身,贴着唇渡给如意。
如意被这猝不及防地喂药方式吓到,呛得咳嗽,褐色的药汁顺着滴到衣服上,织着繁复柿蒂纹的衣裙上洇开了深色的液体。
“不想喝……”她虚弱地语气听起来很像撒娇。
谢逢春狠狠心,拒绝了她的请求,“喝了就不疼了。”
如意可怜巴巴地撇嘴,眼里汪着两包泪,仿佛谢逢春再说一句重话就要淌下眼泪来。
帝师大人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并没有因此心软。
等药碗见底,谢逢春唇上也被咬得殷红微肿。
宫婢们进来收拾东西,都没敢抬头。
医官开得药有些用处,如意没那么疼了,被青棠扶着去了内室换了身衣裙,重新绾了头发。
出来的时候还抽抽搭搭掉着金豆子,有气无力地躺回去。
谢逢春没什么立场说她,毕竟那碗让她难受的柿子冻是他叫来的。
虽然王禧和医官都说,即使没有那碗柿子冻,以薛如意连着吃了几天柿子冻的情况来看,这个月的小日子也不太可能安稳度过。
但谢逢春总是过意不去,一心认为是他的过错。
如意哭累了,就着谢逢春的手喝了点热茶,趁着没那么痛了,慢慢睡过去。
她睡着的容颜安安静静,即使因为身子不适,脸上没什么血色,也是娇美如花瓣的面庞,单薄素白,风一吹便会凋落枝头。
谢逢春小心翼翼拨开她黏在脸上的发丝,想替她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
迷迷糊糊的如意抓住他的指尖。
谢逢春想起来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心头一紧,生怕她梦里再说出些“不想见谢大人”之类的话。
如意只是抓着他的指尖不放,扁着嘴没说话。
过了会儿谢逢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想把手指从她手心里抽出来。
对方终于囔囔了几句,在梦里还委委屈屈地喊了声“谢先生”。
谢逢春:“……”
他还没来得及感动一下,就听见后面接了句话。
“谢先生……好不要脸,呜呜呜……”
虚弱的小女郎在梦中微蹙着眉尖,也不忘记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