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长相思(五)
她怕冷,裹着被子挪过来的,没遮住的地方露出了一截细白如脂的脚踝。
赤足踩在廊上,谢逢春借着月色看到她脚背被冻得微微发红。
他叹了口气,伸手帮如意把被子裹好,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猝然间的失重感让如意慌了一下,下意识抓住了谢逢春的衣襟,“你你你不愿意的话我去找别人——”
“你想让人看到早上从我房间里出来吗?”谢逢春一句话让她哑口无言。
算了,还是自己的床舒服。
如意默不作声,抓着他衣襟的手更用力了点。
床角的汤婆子还是热的,如意焐了一会儿才觉得被冻麻木的脚上回了温。
“以后不要这样,会生冻疮。”
如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逢春指的是她光脚就出来,忍不住往被窝深处藏了藏,“要不是你讲鬼故事,我也不会吓得睡不着。”
她嘴上不服输,但屋里不是她一个人了,总归比刚才要安心不少。
外面的风声和窸窣声仿佛都消失了,只留下满室融融暖意。陷入柔软的衾被中,困意立刻涌上来了。
如意打了个哈欠,强忍着睡意问他:“谢大人今晚打地铺还是睡小榻上?”她指了指碧纱橱,“那里面有一床被子。”
谢逢春挑眉,“谁求谁?”
如意:“……”
她左右翻滚两下,把自己裹得跟毛毛虫似的,万分不情愿地往床铺最里面挪了挪,给谢逢春空出一段勉强能容身的距离。
谢逢春也不多挑剔,半躺在那,看起来没有要在这睡一晚上的意思。
如意安下心。
谢逢春忽然出声问道:“你不怕打雷闪电,倒是怕灵异鬼怪?”
如意已经困得眼皮黏上了,模模糊糊回答道:“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落针可闻的屋里,只能听到她平缓均匀的呼吸声。
因为和汤婆子紧紧挨着,再加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后半夜里如意眼皮动了动,迷迷瞪瞪地醒了。
她也没醒全,只是觉得太热了,得松开被子透透气。
勉强抬起眼皮,她在床上见到了个人影,脑子宕机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谢逢春。
……竟然还没离开。
如意支起身子,揉揉眼睛,才看清床上是怎么样一幅景象。
谢逢春拆了发冠,容颜半掩在发丝后,似乎睡得正沉。
但他身上没盖被子,还穿着刚进来时候的衣服,只是简单把外袍盖在身上。
如意:“……”
虽然避风台里已经烧了地龙,但谢太傅这个身体……
落个水谢逢春都能发几天高烧,这次刚从诏狱里出来,她要是对谢逢春不闻不问,不会明天睁眼他就气若游丝了吧?
她摸了摸谢逢春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冰凉的手背骤然间被热乎乎的掌心覆住,谢逢春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慢慢从睡梦中苏醒。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哼哧哼哧干点什么事,没有马上出声,懒散地瞥了眼如意,想瞧瞧她到底在干嘛。
然后谢逢春怔了怔,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
——如意把被子分了他一半。
她抬头,看到谢逢春十分清明的眸子,很镇定地说了句“你醒啦”。
“……醒了。”谢逢春答道,“天还没亮。”
他话语里还有些没褪去的慵懒。
在如意面前,谢逢春可以暂时不用绷着神经。
“我要告诉余太医,你睡觉不盖被子。”如意气呼呼地把分出来的那一半被子往他身上一丢,“你别在我这生病啊,那我解释不清。”
谢逢春难得没有多说什么,听话地躺进去。
再冷冽的霜雪遇到了暖呼呼的小太阳也会被焐化的。
如意还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悄牵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覆盖在他手背上,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手臂游遍躯干四肢。
身旁的人又是一躺回去就睡着了。
谢逢春盯着床顶的纱幔看了会儿,小声喊了句“燕燕”。
回应他的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谢逢春慢慢阖上眼,刚才他小憩过去的那会儿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在梦里一遍遍被迫重复痛苦的回忆,也没有冷汗淋漓的醒来。
身边的人有神奇的本事,能让谢逢春难得好眠,偏偏她自己不知道。
如意半夜被打断了睡眠,因此上午多睡了一截时间。
等她醒过来,已经快到日上三竿了,身旁只有褶皱的痕迹,全无人的踪影。
一晚上汤婆子都凉透了,证明没有宫女进来过屋子,谢逢春大约是早晨醒来,趁着外面还没人走动时候就离开了。
如意悄悄松了口气,叫了几声“青棠”,听到脚步声,屏风后映出个灰色人影。
青棠是知道昨晚谢太傅来过的,谢逢春没有特别避讳她,左右她也不会把话说出去。
她端来铜盆和巾帕,仔细帮如意净面洗漱。
书案上新添了几幅字,如意下床时候就注意到了,很明显是谢逢春离开之前写得。
看青棠的表情,她似乎很想把它们丢出去,碍于谢太傅耸人听闻的手段和他在避风台尚可的为人,青棠只是露出不满地神色,并没有动手。
几幅字而已,能让如意打发一下时间也很好。
青棠是这样想的。
趁着空闲,如意去了一趟原先德太嫔的住所。
里面几乎已经清空了,该烧得烧了,该归置着一块儿陪葬的也收拾好了,只有几块白皤在那迎风飘着。
原本还有些人气儿的地方,遽然就变得萧瑟凋零,连从前半分影子都捉摸不到了。
她找到了德太嫔说得那位嬷嬷,对方听她说了来意,确认了交给她的正是德太嫔着人打造的一对金锁片。
“难为姑娘还愿意记挂太嫔娘娘的心愿。”嬷嬷把盒子与特赦出宫的信件放在一起,以示看重。
“太嫔娘娘在行宫照拂了我三年,我甚至都不能亲自帮她把东西送归家里。”如意看到那封信,眼睛一亮,“这是赦您出宫的旨意吗?”
见她好奇,嬷嬷便拿出来给她看了。
“竟然只是这么一页薄薄的纸,我还以为跟圣旨似的得盖玉玺呢。”如意接过来,用得纸张是禁中特供的,民间得不到,但是在宫里不难拿到。
她展开纸张,愣了愣,上面是谢逢春的字迹,落款也是他,而非闻人煦。
“奴婢是您求了恩典特赦出去的,并非跟着那些到了年纪的宫女一起,因此谢大人特地着人送了这张纸来。”
“原来是这样……”如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纸上字很少,只是简单说了下这位嬷嬷是有旨意赦出宫廷的,见此文书一律放行,“我没想到原来只是一张纸便能决定去留。”
嬷嬷不知道她心里头想着什么,以为她是怕这么一页纸不起效力,便安抚她:“谢大人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凡响,谁敢冒充他的字迹呢,何况只是一封小小的特赦文书,犯不着这样处心积虑。”
如意附和着点点头,把纸张还给了嬷嬷。
确实,天底下应该没什么人敢冒充谢太傅的字迹,谢逢春大概也不觉得。
嬷嬷侍奉德太嫔几十年,执意要再留些日子,等身后事彻底料理好了再出宫。
昨日在谢逢春怀里哭得太久,积蓄的泪水都流尽了。
她跪坐在一边,跟着嬷嬷烧了会儿纸钱,心里一片平静。
嬷嬷在边上絮絮叨叨,说着陛下仁厚,外面那白布皤子都允许挂上几日,还准她在宫里烧纸钱。
她知晓身旁的小姑娘能在御前行走,这话到底是说给德太嫔听还是说给如意听也摸不准。
如意将手中最后一叠黄纸掷于火盆中,呼吸间尽是香烛冥钱焚烧的气味。
嬷嬷偷偷地打量她几眼。
火光映在她面庞上,眉眼昳丽,身形纤细,是个姿容姣美的小女郎,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起来心事重重。
若是为了德太嫔过身烦恼,也不枉费太嫔娘娘看顾她三年。
如意在那想了不少事,譬如她要是真的一声不吭跑了,谢太傅十有八九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她拿不准谢逢春说的喜欢有几分真假,但是成天这么赖上来,也不会一分都没有。
她养了只狐狸有阵子见不着还会想它呢,这么个大活人跑了,换谁都不能轻而易举了事。
如意都快把自己说服了,又在其中摇摆不定。
她仰起脸,看着垂下的白皤。
可惜那些布条只是静静地挂在那,并没有无风自动的悬念,更不存在什么先人引她做出决策的事。
如意跨过门槛,鼻尖总算有香烛气以外的味道了。
她擦去指尖的浮灰,巾帕拂过掌心的时候,心神微微一动。
昨夜她拉过谢逢春的手,捂在自个手心里,迷迷糊糊就能感觉到冰凉的手背被她慢慢焐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