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吴山青(十)
如意想让余柏去,用得是余柏给她和德太嫔看过病,医术信得过为由。
闻人煦没有拒绝,只是瞥了一眼何九桂,示意他去查一查。
余柏以前是跟着父亲四处云游的游医,何九桂那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他在太医丞也只是个小小的医官,并不引人注目,问起来都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
余柏大约是这种缺德事干多了,收到消息手脚飞快地给她准备好。
如意看着他派人偷偷送来的衣服,猜到了他的意思。
她让青棠穿着自己的衣服留在屋里,谎称早早歇下了。
在另一头,一个面生的小女医出现在余柏身侧。
有闻人煦的允许,宫门口的值守也没为难他们,只是在检查腰牌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如意。
她拢了拢斗篷,试图把脸埋进去。
“这位女医姑娘没见过吧?”他问道。
“刚进来的学徒,不是要出去看妇人病么,没个姑娘不方便。”
值守想了想,这话也有道理,便挥挥手叫他们快些出去。
远远地离开值守的视线范围,如意才松了口气。
“他不会记住我吧?”如意担忧道。
“他们平时也见不着女医,不妨事。”余柏打量了下她,“你穿成这样,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车里备了手炉,如意解开斗篷,露出一身青灰色的女医服饰。
她第一次背着陛下干这种事,心虚慌乱,路上也不停地问余柏。
余柏被她吵得没法,“周闻新那我已经打过招呼了,我去周家诊脉,你到时候跟方怀止去诏狱。”
“方怀止?”如意怔住。
永国公世子也趟这趟浑水么?虽然他看起来和谢逢春关系很好的样子。
走到路口,一辆毫无标记的马车停在暗角处。
如意跳下车,余柏没下来,在车里冲她说道:“世子跟你说什么你就照做,你放心,他害不了你的。”
方怀止原是没打算来的,这趟浑水永国公府不蹚为妙,何况谢逢春自己设了个局,以他的手段还不至于把自己套进去。
不过当余柏跟他说起如意想去见谢逢春的时候,方怀止嗅出几分特别的味道,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高风险的活儿。
永国公世子的马车外表普普通通,内里装饰得极为精致,边边角角都镶嵌了昂贵的宝石和象牙,连坐垫都仔仔细细熏了香。
如意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搁。
方怀止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这可是冒着大不韪风险去见他,何必呢?”
“我……谢大人帮了我许多,还有救命之恩,我挂念他也是应当的。我怕谢大人在狱中过得不好,他身体虚弱万一饿着冻着怎么办?”如意说得情真意切,让方怀止听着牙根发酸。
不是吧,他俩还真的谈上了?
方怀止回想了下谢逢春一开始的态度,不敢置信。
看他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如意就知道哄住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怎么谁都要问一遍呢?虽然她挂念谢逢春不假,但也没到他们想象中那种舍生忘死的程度。
只盼着谢逢春能记住她的好,到时候放她出宫时候爽快点。
如意心里这么想着,但马车逐渐接近诏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里没底。
夜幕下的诏狱肃杀冷然,黑沉沉的倒影仿佛能吞噬一切。
如意掐了掐手心,强忍着恐惧下车。
曹公明已经在此等候了,他还记得谢宅的那个小女郎,以为她与谢太傅是一对。他虽然言语憨了些,脑子还是清明的,有永国公世子担保,睁只眼闭只眼给她放条路有何难。
得知如意是个女医,再加上曹公明的通行腰牌和永国公世子的面子,饶是门口的守卫再冷硬,也只得勉为其难挪开了脚步。
“至多半个时辰。”
“够用了,谢谢大人。”斗篷遮住了如意大半张脸,露出的眉眼却染上几分笑意。
诏狱里的温度也冷硬如冰,鼻尖是散不去的血腥气。
肉眼看去皆是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的快燃尽的蜡烛勉强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堪堪容人行走。
方怀止不能进来,只有如意跟着曹公明身后踏进诏狱。
她从未见过里面的景象,在路上已经幻想了十遍八遍,以为里面是怎么样的地狱场景。
但进去之后倒还好,至少曹公明带她走过的路尚可,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诏狱的人是不敢怠慢谢大人的,虽然比不得外面锦衣玉食,但绝不会短了谢大人所需。”
曹公明说着,带她到了谢逢春暂居的地方。
如意做好了心理准备才抬眼。
她担心的那种老鼠蜈蚣遍地跑、四面漏风的惨状完全不存在,更没有隔着栅栏凄惨对视的事情发生,除了门口有守卫看着不让人出去,其他……好像看起来只是一间比较朴素的房间。
守卫开锁,放人进去。
谢逢春神态悠闲地看着书,抬眼一看,不由得愣住。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的曹公明,再看看如意的穿着打扮,心里顿时有了数。
亲眼见到人的感想还是不一样的,如意莫名地感觉到眼眶泛起酸意,用力眨了眨眼,想阻止眼泪掉下来。
但是失败了。
谢逢春眼睁睁看着人抽了抽鼻子,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就算是谢太傅也慌了。
他虽身陷诏狱,却控制着整个局面,并不为外事所扰。
结果没想到如意自个儿找过来了,都没有人跟谢逢春说一声。
他不用动脑子都知道肯定是余柏和方怀止干的好事,只有他两会一声不吭满足如意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明明都让王禧转告她好好呆在避风台了,难道他还能出什么事吗?
谢逢春一时间手忙脚乱要去擦眼泪,从怀里摸出巾帕帮她擦掉了面颊斑斑泪痕。
“怎么了?我没缺胳膊少腿,好端端在这呢。”谢逢春低声哄了哄。
曹公明很懂事地退出去了。
他方才看得分明,帝师抬眼时眸中冷冽的锋芒,在见到小女郎的时候尽数隐藏起来了。
如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在心里嫌弃自己。
等慢慢停歇下来,她才有空去看谢逢春。
谢逢春的面色不太好看,苍白无血色。
如意摸了摸他的手,比平时更冷。
诏狱里哪来的炭炉和地龙呢。
如意把自己的手炉塞到他手中,拿出一小包药材拜托曹公明去帮忙煎药。
“你不要怪王禧,是我自己想的法子要来见你。”她抢先一步开口,小声把她想的办法跟谢逢春说了。
谢逢春听完哑然失笑,没拆穿她。
“早知道不让你看了。”谢逢春把巾帕叠回去。
还是那块如意手绣的帕子。
“要是你没看到,兴许还能不那么害怕。”
“那我可能会更胡思乱想。”
谢逢春正色道:“那日指证我的学子已经查清身世了,名次不高,必然是要被放到地方县镇里的,他家里父母年迈无人照拂,被许诺了让他留在京中能够侍奉父母,一时昏了头就答应做事了。”
“……只是这样吗?”如意不安地问他。
指尖擦过她面颊,冰凉的触感令她微微颤抖。
谢逢春挑起一缕乌发,如绸缎般柔顺光滑。
“逼人做事并不一定要靠金银珠宝,有时候拿住命门,允他所求之事,就会有大把的人愿意飞蛾扑火。”
他语气淡然,说出的话却如锋刃,划开了表皮下被人隐藏得不堪。
发觉如意轻轻颤抖了下,谢逢春立即软和了语气。
“燕燕费尽心思来看我,难道只是给我送碗药?”谢逢春问道,“依我所见,燕燕怕是心里有我。”
如意:“……”
即使身陷诏狱,讲的话还是那么不要脸。
她确信谢逢春说他真的不会有事了。要是真的大祸临头,他还能在这跟她开玩笑?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谢逢春唇边含笑,衬着他苍白的面色,看起来有几分琉璃玉碎的脆弱感。
在一瞬间,如意竟然起了动摇的心思。
想要焐热眼前如霜雪般的人。
外面传来凄厉的惨叫,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把正在神游天外的如意拽了回来。
这里是诏狱,是众人闻之色变的刑狱大牢。
她想转头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刚刚有了转头的意思,就被谢逢春一把拉入怀中。
即使在狱中,他身上依旧有好闻的柏子香气,彻头彻尾笼罩住她。
“别看。”谢逢春说道。
他冷眼看着从外面过去的身影,狱卒们抬着的是被审讯折磨到不成人形的尸体。
是诏狱官员听从谢太傅吩咐抓得人,没能扛过刑讯。
谢逢春不想让如意看见。
他低下头,想看看小女郎有没有被吓到,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
如意踮起脚尖,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唇瓣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