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吴山青(九)
余柏来得很快,板着脸就过来了。
进屋之前,余柏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以免吓到不知世事的小姑娘。
“薛姑娘。”他像上次那样隔着屏风喊了一声。
“在呢。”回应他的依旧是病恹恹的声音。
余柏疑惑地走过去,薛如意先前的确是装病,难不成这回真的病倒了?
入眼之处,如意半张脸埋在衾被里,乌发散于枕席间,听到余柏的脚步声,还咳了几声。
余柏搭上脉,身形顿了顿。
……他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薛姑娘这个脉象,不像是染了风寒的模样。”
“确实。”这次如意大大方方承认了,“余太医,我是心病。”
在余柏转身就走之前,如意拉住了他的衣袖。
“余太医,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余柏深吸一口气,尽力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救谁?你别是想让我去救谢太傅吧?”
他说得直白,如意反倒愣了下,“不能吗?”
“不能,外人甚至不知道我们俩是旧识。”余柏看着面前小女郎的眼睛,干干净净,清澈见底,眼眶逐渐泛红。
他心头一软,叹了口气,“不过现在你知道了。”
如意想从余柏嘴里套出话,但对方口风很严,不论如意问什么都能找别的话题岔开。
余柏能和谢逢春斗斗嘴,却应付不来她,只得挪开眼神不去看她,被书案吸引了注意。
如意先前练得字还没收起来,避风台的宫婢们被叮嘱了不能乱进屋子,更不能乱碰她的东西,因此那幅字写完了就一直摆在那。
余柏当然认得谢逢春的字迹,和另一幅写得不太能入眼的交叠在一起,对比颇有些刺目。
但是仔细看一看,那幅字临摹得其实还有点谢逢春的味道,一撇一捺、笔画转折处,都看出来是用心在仿谢逢春的运笔习惯。
余柏心思动了动,转而看向如意。
“谢兰成的字怎么在你这?”
如意捧着脸,露出娇羞的神色:“是谢大人特地遣人送来给我练习的。”
余柏开始怀疑记忆出了岔子。他那天分明看清楚了,谢逢春从假山洞里出来之后脸色阴郁的吓人。
“你要帮我保密,不然传出去了我的名声就……”如意眸中蕴着盈盈水光,看起来楚楚可怜,“你知道的,我之前被害成那样就是因为……”说着她就要解开外裳给余柏看手臂上的伤痕。
余柏按住她的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我多看一眼谢兰成都能剜了我眼睛。”
他沉默半晌,想不明白他俩什么时候搭上的。
保密自然是会保密的……余柏瞥了眼桌上的字,又看了看如意泫然欲泣的面孔,终于动摇了,“朝中有人想要将谢兰成除之而后快,上回孟尚书那事估计只是试探,硬碰硬没得手,这回来了个更阴毒的法子。”
奏折公文都是要经过谢逢春之手的,上折子必然会被谢逢春挑出来,还会顺着派人查下去,抓出主使。
因此在众目睽睽之下,最好是皇帝面前,当众指认谢太傅。
在场都是初入官场的学子,本就一腔热血,尚未被朝中斗争打磨成圆滑之人,这事儿更容易被盖棺定论。到时候谢逢春在学子间的名声岂不是就臭了。
幕后之人算得很准,也打通了其中关节,甚至于科举中还真的有人贿赂考官作弊,简直是白送的机会。他们就是咬准了确有其事,才敢买通鹿鸣宴上的学子表演那么一出好戏。
如意听完,忐忑不安问他:“那查出谁收受贿赂了不行吗?”
“参与舞弊是死罪,还会连累家人。为了摆脱罪名必然是沆瀣一气,一口咬死谢兰成让他们这么干的。”
余柏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还真有点被感动了。
谢逢春是什么运气,别人遇上这事儿都避之不及,还有个上赶着想替他解围的。
如意并不知道余柏在想什么,她一开始只是不相信谢逢春是会参与舞弊的人,看王禧的神情也能猜到是被污蔑了。此时余柏再给她分析一下,如意的脑筋也转过弯儿来,琢磨出不对劲。
“谢大人现在在哪?”
“在诏狱。”余柏爽快答道,见如意脸色发白,又连声安慰她,“你别慌啊,他牵涉其中不可能还气定神闲坐在谢府呢,就算是装样子也得去诏狱里坐坐。”
如意还是不放心,余柏说道:“没有陛下的命令,诏狱的人是不敢用刑的,何况诏狱司刑的大人们还与谢兰成有些交情。”
这些地方的官员们日日与生杀刑罚打交道,十分明白今日入狱也不代表明日不会风光离开,何况是帝师大人,没有陛下的命令他们自然不敢有所举动。
如意将信将疑,但是她从余柏口中倒是知道了些别的。
是闻人煦下得令,那不也得让闻人煦开口。
“我去求求陛下?”
余柏咂摸两下嘴,感觉这话听着怪怪的,“还是别了吧,陛下要是知道保不准会迁怒于你。我可是听了谢兰成的吩咐要护着你的。”
如意暗暗地低下头,神色郁郁。
“……算了,你还记得曹公明吗?”
“曹公明?”如意努力回忆这个名字,“是禁军统领吗?”
她对曹公明的印象只有把她认成谢逢春女儿引起的乌龙。
“他最近手头有案子,三天两头进出诏狱,倒是可以行个方便。”余柏酸溜溜说着,提起药箱,“我只是太医丞一个小医官,具体怎么出宫你还得自己想法子,出去了我才能帮你。”
话说到这份上,如意已经想到办法了。
她让余柏重新写了一份药方,开始筹谋她的计划。
翌日,因为舞弊案一事,闻人煦暂停了朝会。
如意到文华殿门口,不等人通禀,就有小黄门领她进去了。
闻人煦看起来也没睡好,眼下乌青有些明显。
“燕燕怎么来了?”他略略皱起眉,“昨天是不是又宣太医了?”
“已经好了。”如意微微一笑。
闻人煦仔细看过她的神色,一如往常,疑心她是为谢逢春的事而来,但如意开口倒是令他诧异。
“昨天我见到周大哥了,他跟我说家里妻子快生了,能不能求陛下给个恩典让太医丞的医官去瞧瞧。”如意有些赧然,“好像说是……身子一直不太爽利,民间的郎中看了不少,都不太行,就想着宫里太医的医术更好,又碰不到机会开口,托我来问问。”
闻人煦仔细琢磨了下。
朝中高官的家眷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一向是能请太医丞的人去看的。周闻新虽然官阶不高,但要是有这想法也不算什么。
“他怎么不直接跟朕说,要让燕燕来?”
“大约是觉得自己品阶太低,连天子的面都难得见一回吧。”如意怯生生的,偷偷抬眼打量他的脸色,“要是陛下不愿意就算了,我托人去跟周大哥说一声。”
闻人煦扬起唇角,“这点小事不至于,一个医官而已。”
“那我就让人转告周大哥,叫他在家里等着了。”
闻人煦忍不住先开口问她:“朕以为你要来问老师的事。”
如意斟茶的手顿了顿,“是昨日鹿鸣宴的事么?我也听说了。”她垂下眼睫,语气婉转,“我对朝堂之事所知甚少,只是觉得这种事牵连甚广,还是得查查清楚才行。”
“朕也是这么想的。”闻人煦说着,不等她端上茶盏,自己先取了过来,“昨天那事来得也蹊跷,早不说晚不说,挑着鹿鸣宴时候说,而且还是所有人都在的时候。”
“太傅大人一直让陛下做明君、仁君,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如意拨了拨鬓边的碎发,衣袖滑落,露出蓝碧玺手串。
闻人煦看到它果然心情好了不少,不禁想伸出手去。
如意避开他的触碰,重新握住小茶炉的手柄,手指关节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刚认识薛如意的时候,只比她高一点点。
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更何况他时常要跟着武夫子练习,身高更是窜得很快,每月都要重新量体。
现在闻人煦已经比如意高出大半个头了。
他微微低头就能看到如意头顶的发旋儿,她头上簪得珠花,流苏串珠跟着一晃一晃的。
行宫里刚开始胆小怯弱的模样已经完全褪去了,现在的如意如同妍丽的花朵,逐渐绽放开,漂亮得令人眩目。
如意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瞥了眼他手中喝空的茶盏。
“陛下还要喝热茶吗?”她问道,“现在还有些烫,再等等吧。”
闻人煦有些挫败地想着。
他最开始是觉得燕燕像他的阿姊,早已嫁出去的、为数不多愿意对他好的长公主。
只是不知不觉间,对燕燕的感情就逐渐变质了。
以至于听到太后想为他选秀的时候,闻人煦居然第一反应就是愤怒地拒绝。
如果他有了后妃,燕燕就会被赶出明光殿,更不可能来到文华殿。
还好还好,他没有选秀,燕燕跟周闻新什么也没有。
想到另一个人,闻人煦微微眯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