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吴山青(八)
日光晴好,但是并不暖和。
冷风一个劲往脖子里钻,学子们冻得手指发红,依旧身姿笔挺地站着,唯有在少年君王出现的时候低头弯腰。
垂旒碰撞,如意只看得清他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比如意刚认识的时候,表现得更像一个上位者。
谢逢春站在闻人煦身侧,目光似有似无扫过如意在的地方。
如意看了看王禧,问道:“你不跟着谢大人吗?”
“谢大人让奴婢跟着您。”
如意咽下嘴边的话,转头继续透过间隙看过去。
虽然名义上是赏赐新科进士们,但他们到底是初入官场,十分拘谨,一场鹿鸣宴吃得战战兢兢,极为无趣。
是真的哪里不太对劲,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如附骨之疽盘亘在她心头。
她终于忍不住再问王禧:“这鹿鸣宴……真的只是鹿鸣宴吗?”
话问完,如意自己也觉得无趣。
这是哪门子的问题?她要是王禧,听完都觉得无语。
话语间,远处的宴席上突然有学子失手打碎了碗盏。
御前失仪是大罪,如意的注意力被清脆的碎裂声吸引过去,整颗心不由得提起来。
一时间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银箸,望向那个摔碎碗盏的学子,生怕他被陛下治罪。
闻人煦微微笑道:“无妨。”
这本该是一场君臣同庆的宴席,尤其底下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皇帝都会选择宽恕,不去追究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那个学子颤抖着站起身,步伐踉跄,走了几步就跪倒在地,锋利的碎片边缘划破他的手掌,鲜血淋漓。
气氛遽然变得古怪。
何九桂上前一步解围:“大人快坐回去吧,陛下仁厚,不必特地出来叩谢天恩。”
对方恍若没有听见何九桂说话,手掌流淌的鲜血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痕迹,看得如意手心都开始发疼。
“停下——”何九桂提高了声音,“陛下已经免了你方才御前失仪的罪过,你……”
众人脸色不太好看,更有胆小的已经战栗失箸。如意也心跳得飞快,她余光看到王禧正死死盯着那个行为诡异的学子。
如意与他们隔得远,听不见那个学子究竟说了些什么,众人骤然爆发的议论声盖过了一切,她只能看到周闻新糟糕的脸色,以及……在纷乱的场景中,谢逢春唇角还噙着笑意,镇定自若地站在那。
王禧读出了他们的唇语,脸色难看至极,“他竟敢在鹿鸣宴上当着陛下的面,污蔑谢大人科举舞弊。”
鹿鸣宴上俱是当朝新科进士,大多是苦读多年才中举,最为痛恨营私舞弊之事。
他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陛下检举舞弊事件,再加上谢太傅在外面的名声确实不太好听,一下子就把矛头直指谢逢春。
“谢大人绝不是那样的人。”
王禧听到身边少女斩钉截铁的回答,愣了愣,忍不住看了她几眼。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奴婢先送您回避风台吧。”王禧侧身让出道,如意并没有动。
“那……那谢大人怎么办?”她咬着唇,面上流露出几分惊慌,“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回去。”
王禧起先缄口不言,但如意脸上血色都看不出了,王禧只能委婉提醒她:“这是谢大人的意思。”
如意懵懵懂懂明白了些许,频频回头看了几眼远处的宴席,宫婢拉着那个满手是血的学子,何九桂在闻人煦耳边说着什么。
而最该惊慌失措的人却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长身鹤立于人群中,似乎这一切骚动与他毫无干系。
仿佛心有灵犀,如意扭头的时候,谢逢春的目光也正好看过来。
如意还没来得及探究他目光中蕴含着什么心思,就被王禧带离了是非之地。
腰间的禁步泠泠作响,流苏穗子都绞在了一起。
如意把避风台的宫婢全都清了出去,不准他们靠近屋子。
“现在可以告诉我怎么一回事了吧?”
王禧有些为难,但是谢太傅也没说一个字都不准吐露,何况面前的人在谢太傅那地位非同一般,真要一个字都不说肯定是不能的。
他仔细斟酌了下,“事关多方,奴婢不能与您多说,谢大人自有对策。”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如意追问道:“你不说,那我也能问别人。”
是问陛下还是问周闻新,那就另当别论。
王禧自然是不会让她做出这种事的,只能无奈地多透露了些内容,“那出来指证的学子受了人指使。舞弊案确有其事,但幕后不是谢大人。”
“谢大人已经知道背后是谁了吗?”
“还不知。”
如意脸色微微变了,“那他被污蔑……”
“这事儿就是冲着谢大人来的,如今怕是整个谢宅都被人监视着……”王禧正说着,突然盯向窗外。
门窗紧闭,如意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但见王禧这样不由得屏息噤声。
屋里突然没了声音,紧接着一支利箭破开窗纸,如意听到了短促的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窗纸上绽放出一小簇红色的血花。
“您瞧,连避风台都有人监听着呢。”王禧转过头,朝她温和地笑了笑,“您最近一阵子明哲保身就行,奴婢向您保证,谢大人必然会安然无恙的。”
王禧说完,便行了个礼出去了。
如意回过神来,才发现掌心都被掐出痕迹。
她唤来青棠,让她打水过来,把金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换下来沾血的窗纸被如意藏起来偷偷烧了,另外找了避风台的宫婢,叫他们重新糊新的窗纸来。
王禧叫她安心,如意怎么可能真的安得下心,当日送来的晚膳一口都没有吃。
宫婢见着原封不动的饭菜,以为是她风寒没有好彻底,询问她要不要换些更清淡的菜式。
如意恹恹地坐在一边。
青棠看出不对,白天只是出去偷偷看了一眼鹿鸣宴,怎么回来就这副模样了?
她示意宫婢出去等候,她来劝如意吃饭。青棠跟了如意许久,宫婢们不疑有他。
如意凑在她耳边,只把鹿鸣宴的事简单说了几句给她听。
青棠也被吓到了。
“你没有看见当时的样子……谢太傅他不会真的有事吧……”
青棠打着手势安慰她:谢太傅是个有城府的人,年纪轻轻便做了帝师,何况王公公也让您别担心。
可是怎么能真不担心呢?
如意轻轻叹了口气,整个人蜷缩在床角,微乱的鬓发还没有梳理,眼泪刚出来就沾到衣料上,化为一小滩深色的水痕,只留下湿润的眼角。
青棠说得那些话她当然知道,就算如意不懂朝堂上的事,也能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看出他们对谢逢春的畏惧心。
她控制不住自己往坏处去想,只是那些东西不停地往脑子里钻。
万一幕后主使手段更阴毒,非要置谢逢春于死地。
不,从他在帝京人群中也能被刺杀看来,时时刻刻都有人想要他的项上人头。
他拿捏着世家大族的命脉,敢在紫宸殿白刃见血。
只要谢逢春活着一日,那些人梦中也不能安然合眼。
想到这,如意一阵反胃,掩着唇几乎干呕起来。
青棠惊惶地扶住她,用帕子擦去她额上的冷汗。
如意拢了拢鬓边碎发,想要下床。
“我要去见一见陛下。”她刚坐稳了,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默默摇头,“算了,明天吧。”
青棠不明就里,见她好似心里有了主意,略略安下心,给她夹了些平时爱吃的菜端过来。
如意一点胃口也没有,又不像被人知道她什么东西都不吃。
连她和王禧说个话都有人在外面偷听,那饭菜要是一口都没动过,肯定也会被人发觉,到时候会怀疑到谁头上。
她草草吃了几口,让青棠把菜色都搅乱些,假装成没什么胃口的模样。
青棠打开门,由着宫婢们进来收拾桌子。
重重叠叠的纱幔之后,如意的声音虚弱无力:“能不能帮我再去请余太医看看,我好像又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