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燕山亭(八)
何九桂拿来干净柔软的中衣为他换上,刚要叫宫女进来收拾床铺,被闻人煦制止了。
他愣了愣,扫了眼被小皇帝踢到一边的被褥,心中有数。
闻人煦心情不佳,沉着张脸,一言不发让何九桂给他更衣梳头。何九桂不想触霉头,半个字都没问起。
他拿来的是月白色的常服,闻人煦盯着那件衣服看,半晌叫他去换一套来。
闻人煦破天荒地穿了明黄色的便服。
何九桂为他捋平衣衫,端来镜子。
他身量窜高了不少,每三个月针工局就会重新为他量体裁衣,预防着皇帝的衣服短了还是窄了。
平日朝会他也会穿明黄色的龙袍端坐在殿上,透过冕旒看着底下臣子们的一举一动。
但最后做出决策的还是他的老师。
哪怕幼时居住在皇宫一隅,经过三年来的浸润,也逐渐习惯了君王的身份。
他侧过头,问何九桂:“你说我母妃在天有灵,直到最后是我做了皇帝,会是什么想法?”
“九五之尊非比寻常,必然是十分欣慰的。”何九桂垂首道。
“朕倒不这么觉得。”闻人煦说道。
宫室内一片寂静。
隔了许久,闻人煦开口道:“老师不在行宫,没人陪朕下棋了,你去把姚清逸叫来。”
过了季节,天色逐渐昼短夜长。
谢太傅正翻着书,察觉怀中有动静,他在下巴即将传来剧痛前按住了怀里的人。
“……到了吗?”
柔顺的发丝从掌心滑走。
如意撑着身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背,正要抱怨两句,看到谢逢春正盯着自己看,讪讪的笑了笑,又把话头吞回去了。
果然不如青棠会照顾人,她要是睡过去了青棠还会帮她调整姿势,免得醒来之后腰酸背痛。
但她靠着谢太傅睡着了,理亏。
堂堂一国帝师,被如意当作人肉靠垫用了。以谢太傅死要面子的性格来看是决不允许她说出去的。
谢逢春放下书,往如意那靠近了些。
“竟……竟然不知道……谢大人按摩的手艺也这么好……”如意干巴巴说着,肩颈处是谢逢春指腹的温度。
她刚说完,就觉得谢逢春突然加大了力气。
“嘶——”如意轻轻抽了口气,“我错了我错了,是先生。”
除了要面子,还小肚鸡肠。
她心里又给谢逢春加了一条。
谢逢春看书执笔的模样她都见过了,那双骨节匀称的手仿佛天生就是用来挥斥方遒用的。
实在难以想象还能用来做什么侍奉人的活儿。
她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马车突然停下,紧接着有人叩了叩车壁,传来王禧的声音:“大人,对面是姚家的车,正与咱们撞了路。”
官道宽敞,但毕竟是帝师和乐阳公主的外孙,两家马车均是体积不小,要是同道而行也是堪堪不碰擦而已。
姚清逸官职不如他,但是看在乐阳公主的面子上,谢逢春平日里对他还算随和。
“知道了,往边上让一让,叫他们的车先过吧。”谢逢春说道。
车夫甩了马鞭子,让到一边,给姚清逸的车留出足够的空隙过去。
如意透过缝隙看过去,姚清逸的马车走得方向正是他们刚刚来时的路。
“姚大人是要往行宫去?”她问道。
“姚三郎的棋艺在少年时就是有名的,多半是陪陛下去切磋棋艺了。”谢逢春淡淡道。
“那……”如意对着指尖,有些羞赧地问他,“那陛下的棋艺怎么样?”
谢逢春顿了顿,吐出两个字:“尚可。”
“尚可是什么意思?”如意仰起脸,“陛下喊我一块儿下棋,每回能赢我两三子,偶尔还能和我平局。”
谢逢春:“……”
难怪他最近和闻人煦下棋对弈的时候,发现他的棋风有些歪七扭八,原来罪魁祸首是眼前这个。
以一己之力带动闻人煦的棋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天赋异禀。
“下得不错,以后别下了。”
得到了谢太傅的肯定,如意舔舔唇,只当他在真心实意夸奖自己。
马车重新缓缓前行,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势不大,裹挟着秋天的凉意,绵密如针的雨点被风一卷刮进车里。
长久冰冷的指尖突然被暖意包围,谢逢春怔住。
如意握住他的手,笑眯眯说道:“先生手这么冷,被风一吹容易着凉。”
谢逢春低头看着手。
如意的手心温暖,他发凉的双手仿佛因为血液加速流动变得敏感起来,细腻柔软的指腹擦过他的手背,连带着心头发痒。
“我没那么脆弱。”谢逢春辩解。
“但是余太医说你身体很虚,动不动就会生病,头痛也是因为身体不好。”如意说着,“你之前落水不就发烧了,身体虚弱就要好好养身体。”
谢逢春一时语塞。
她仰头直视谢逢春,琉璃般的眸子里闪烁着细碎的光。
如果不是后面那句话,谢逢春几乎要被她认真的表情和语气打动了。
“余太医跟我说,要是谢大人身体虚那就得好好补补,要……”她话没说完被谢逢春捂住嘴。
“行了,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如意天旋地转,觉得自己好像戳到他痛点了。
难道……难道余太医说得“身体虚”……
此虚非彼虚?
她眨了眨眼,有点同情谢太傅了。
小狐狸又“吱吱”叫了几声,谢逢春瞥了一眼,松开手问她:“你怎么突发奇想把它带上来?”
“陛下都好久没问过它了,万一他突然想起来要见见小狐狸怎么办?向公公跟我说百兽园在京郊,就算陛下想见也得等一两日。”
谢逢春心里想得是“他早就忘记这只小畜生了”,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说出口的是“这种事用不着你亲自动手”。
“可是它只亲近我。”如意说着,又伸手去戳了戳它湿漉漉的鼻子。
小狐狸呜咽一声,附和她的说法。
谢逢春不太能理解她跟一只狐狸产生的对话,不过对方类似这样奇奇怪怪的事情做得也太多了,见怪不怪。
姚清逸的车夫速度更快些,赶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行宫。
这是他第二次进到广德行宫里面。
虽然马车上备着雨具,他还是略有些狼狈。好在车里也有干净的衣物可供更换,不至于穿着沾水渍的衣服去面圣。
小黄门上前接过雨具,为他端来炭盆烘干潮湿的衣物。
等收拾妥当,姚清逸捏着他那把半开的湘妃竹文人扇,气定神闲走进了明光殿。
闻人煦正独自对着棋盘发呆,听到他进来的动静,才回过神来,淡淡说了句“坐”。
“臣的棋艺拙劣,不过是老家的人看在外祖母的面子上夸赞一二,竟要来陛下面前献丑了。”姚清逸嘴里这么说着,脸上并没有多少慌张的神色。
“老师提到过姚卿的棋艺,有老师的肯定,想必能教授朕一二。”闻人煦很敷衍地回道。
他把棋子递给姚清逸。
姚清逸盘腿坐下,看了眼棋盘。
是一副残局,走势诡异,变幻莫测,黑子已经有些山穷水尽的意思。他顿时来了精神,想试试能不能走出柳暗花明。
“陛下这副棋摆了有日子了吧?”他看了看棋盘上的痕迹,问道。
“这是之前和老师下得棋。朕执黑子,老师执白子。”闻人煦紧锁着眉头,“朕已经卡在这两三天了,翻了不少棋谱,都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姚清逸笑道:“棋谱虽然是大家流传下来的东西,到底也是死物,臣先前下棋的时候遇到难解的局,也会找旁人来下,听听别人的看法,只是对棋局的理解不同,莫衷一是。”
他说完,闻人煦才抬眼看了他一眼,“所以朕也请来了姚卿,想看看姚卿有何解。”
宫女端来沏好的茶,便无声无息退出去了。
姚清逸掀开碗盖,茶汤澄亮,清香扑鼻,入口清爽回甘。
他环顾四周,没见到某个眼熟的身影,“今日陛下的那位小女官不在身边侍奉吗?”
“你说燕燕?”闻人煦扫了他一眼,话语间微微透出些失落,“老师要先回皇宫处理政务,准备之后的祭月大典,把燕燕一起带走了。”
姚清逸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他复又道:“陛下唤她小名?想必关系十分要好。”
闻人煦见不到薛如意,心里烦躁,姚清逸还偏偏往他痛点上戳,很不走心地说道:“比起满嘴阿谀奉承,朕还是喜欢听听直白爽快之人讲话。”
姚清逸觉得他意有所指,却理解错了意思,以为皇帝在暗示自己也要直言快语。
“陛下不是唤那个宫女子‘燕燕’?臣与陛下也算沾点血脉上的便宜,陛下称臣一声‘姚三郎’也行。”
谢逢春摄政,他当小皇帝只是个软弱傀儡,哪怕被调笑几句也应当是不在意的。
没料到他一说完,明光殿内气氛陡然冷了下来,天子抬起眼,蹙起眉头,眸中凝满冰霜。
闻人煦冷冷道:“姚卿僭越了,燕燕是燕燕,你又算什么东西,能叫朕这么亲昵地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