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燕山亭(九)
姚清逸尴尬地笑了笑,背上沁出冷汗。
好在闻人煦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打算,继续低头研究棋局。
姚清逸讪讪地闭上嘴。看来新帝并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是他低估了,反遭训斥。
他将目光放回棋局上,开始推算皇帝与谢逢春下棋时候的步骤。
等何九桂进来小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
闻人煦看了眼沉沉夜色说道:“都这么晚了,禁军放行也查得严,姚卿不如留在行宫住一晚吧。”
正中姚清逸下怀,他装模作样推辞了几句,便应承下来,由着小黄门领他前去休憩。
薛如意没有来过皇宫,她只从太嫔口中听说过皇宫的宏伟与气派。
可惜现在夜深了,体会不到朱甍碧瓦的的精致,只能借着月色看清大致的轮廓,即使如此也能感受到它的鸿图华构。
她刚要下车,被谢逢春按住了。
“先……”她刚发出一个音,想起边上还有不少人在,改口道,“谢大人?”
“着人送太后回去,仔细侍奉,不得慢待。”谢逢春沉声道。
底下人领命去了。
如意瞪大了眼睛,“那我们呢?”
谢逢春微微眯起眼,对“我们”这个称呼十分受用,好像如意已经将自个儿和他捆绑在一块儿了,不是生分地分着“你我”。
他拉着如意下车,递上玉牌。
值守的禁军检验了玉牌,并没有要放下兵刃的意思,“帝师莫怪,上面有令,只许放您身边这位姑娘进去,您不能进。”
王禧略略诧异,问道:“谢大人夜半出入宫廷一向无人阻拦,怎么突然就不能进了?”
对方为难道:“我们也是听命行事,不敢私自放人。”
谢逢春甚至微微挑起唇角,气定神闲,仿佛被拒之门外的不是他本人。
他对如意说道:“你先进去吧。”
如意伸出头,看了看夜晚幽深安静的皇宫,显得……尤为阴森,黑漆漆的,仿佛要吃人一般。
她扭头问谢逢春:“我……一个人?”
“随侍的婢女也可以一同进入。”禁军大哥侧身为她让路。
如意努力做了个微笑的表情,迈出去几步,突然转过身。
谢逢春还站在原地,准备目送她进去。
“我能……不进去吗?”如意问,向他传递求救的眼神。
她蓦得想起来太嫔说宫里冤魂多,经常会请人做法事开道场,以镇宫内往死的冤魂不化厉鬼。
如意被自己的胡思乱想吓得打了个哆嗦,拼命摇头。
“如果我不住宫里还能去哪儿?”
皇宫距离谢逢春自己的宅子有段距离,他又不可能带如意回谢家。
谢逢春朝她招了招手,如意顿时得救了,小步跑到他身边。
“能不能明天再去……”她小声说道,“我没来过这,好可怕。”
谢逢春拨开她颊边的碎发,问她:“永国公府也行?”
如意一时消化不了这句话的意思,她甚至没记住永国公世子长什么样。
谢太傅要带人走,值守的禁军也只能客气地送他们出去。
反正到了明日白天也不是他们这批人在这了,有下一批轮班的人应付。
永国公是乔木世家,宅邸距离皇宫并不远,经过几代人的修葺和设计,层台累榭,广夏细旃。只可惜夜间看不清楚全貌,只能从弯弯绕绕的回廊中感受到高门大族的气派。
如意跟在婢女身后,忍不住诧异。
——永国公世子这么会享受的人,怎么会有谢太傅这样清简寡欲的朋友?
永国公早已不闻朝政,连嫡子都养成个游手好闲的性子,靠着偌大家底、吃着朝廷爵位的俸禄过日子。谢太傅与永国公世子交好也不是秘密,哪怕是半夜去拜访借住一晚,外人论起来也不会有太多疑心。
对于谢太傅的突然拜访,方怀止有些诧异,尤其是看到他身后还带了个小跟班之后,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你……该不会是带她私奔……”方怀止艰难吐字。
“你想多了。”谢逢春制止他胡言乱语,让人先带如意下去休息,自己和方怀止去了书房。
“你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方怀止说着,“怎么样,你那个小姑娘身体好了?”
“已经好了。”谢逢春答道,“还是多谢你帮忙,不然没那么快抓到人。”
方怀止挠了挠头,“小事,主要是你那天找我时候我真是要吓死了,还以为是什么惊天骇俗的大事。”
他虽然只挂了个闲职,但宫中有什么大事发生他也是知道的。
譬如最近太后被幽禁一事,消息并没有透露出去,只说是太后沉迷礼佛,要闭门修行。
方怀止算半个风月场老手,谢逢春那点花头他都不屑于费心思去猜。
“这小姑娘竟然还没认清你是个什么人?”他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谢逢春,“谢大人要是有良缘夙缔、兰阶添喜那日,我一定备份大礼送去。”
如意在马车上坐了大半天,腰酸腿软,在浴桶里泡着险些要睡着了。
她换上寝衣,总觉得住在永国公府里怪怪的。
头挨上枕头,还没怎么细想,如意就沉沉睡过去。
谢逢春和方怀止说了会儿话,王禧敲了敲门。
方怀止露出羡慕的表情:“你这内侍还真是贴心。”
谢逢春回他,“那给你也找一个。”
方怀止拍着他的肩,笑着拒绝,“算了算了,我可没这个福气。”
侍女为他们收拾出的房间相隔很近,谢逢春行至廊下,王禧提醒道:“右手边就是薛姑娘的屋子。”
谢逢春停下脚步,往他说的方向看了眼,“这个时间,已经睡下了吧。”
“永国公府的侍女方才来说,听到薛姑娘屋子里有些动静才来问问。”
谢逢春闻言往如意那走去,“那看来永国公府上确实是得好好调教下人了,这点规矩还理不清。”
贴着门壁偷听也不是头一回了,一回生二回熟,上次他落了个空,这次却听到屋里有不安分的声音。
他拿过王禧手中的烛台,只允许他候在门口,自己则小心翼翼推开门,借着摇曳的烛光看清睡在里面的人。
像是做了噩梦,手心紧紧攥着被单,额上冷汗密布,发出细碎的嘤咛。
寝衣的袖子被她卷到上臂处,露出还在结痂期的伤口,褐红色一道道分布在雪白的肌肤表面。
如意睡得不安稳。
她只是匆匆一扫皇宫,就梦到自己置身其中,浓雾弥漫,走哪都是鬼打墙,周围还有尖利的嗤笑声。
谢逢春把她的手指轻轻掰开,解放了皱巴巴的衾被。
他见如意嘴唇翕动,模模糊糊说着什么,凑过去听了听。
声音虽然微弱,但谢逢春听得清楚。
“阿娘……我想出去……”
“我不想去皇宫里……也不想呆在这……阿娘,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谢逢春注视着姣好的脸庞,问了句“那你想去哪”。
这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令他意外的是,如意停顿了会儿,似乎是在梦中把他那句话当成阿娘的问询,睡梦中还委委屈屈地回应诉苦了。
“去哪都好……阿娘,我不想呆在这,也不想天天看到谢太傅。”
被点到名的谢太傅本人良久不语。
他不应当和一个睡得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傻子计较。
但这口气憋着,如鲠在喉。
算了,既然她不想看到自己,那他也没硬往人家眼前凑的道理。
谢太傅这么想着,说不出的怪异。
不是薛如意一开始先要缠着他的吗?她不想天天看到谢太傅,又何苦往松涛阁一趟一趟跑,整晚整晚的守着。
不需要多少迂回曲折,谢太傅已经给她找好理由了。
那是要求他把冯答应放出来,迫不得已来求他。
确实只有别人上赶着巴结他的道理,哪有他费尽心思去讨一个小姑娘开心。
光是各个官员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美妾和歌伶就数不胜数,他现在一颗心思都放在薛如意身上,还要被嫌弃。
谢逢春心里说不出的哀怨郁积,偏偏还舍不得把熟睡中的人摇醒问个清楚,只能一边哄着她摆脱梦魇,一边暗自郁闷。
他在这还是起了作用的,熟悉的清冷香气包围着如意,她逐渐安定下来,闷哼两声,抓住了谢逢春的手指。
这一举动略略安抚了谢逢春的情绪,虽然嘴上说着不喜欢,但行动上还是表明她依赖自己。
毕竟是能被几个鬼故事吓得不敢独自进皇宫的胆小鬼。
谢逢春轻笑两声,又觉得不妥,硬生生把表情掰回刚才不满的样子。
如意根本不知道她睡着时候都胡说了些什么,还都被苦主听去了。
她摆脱了噩梦,后半夜睡得香甜。
永国公府上什么都挑着顶好的用,衾被自然也是堪比宫廷用度的舒适讲究。
再加上周围若有若无的柏子香和药香混合着的气息,她跟睡在明光殿或松涛阁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梦里似乎还有谢太傅的身影一闪而过。
如意满足地咂咂嘴,面朝谢逢春的方向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