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燕山亭(五)
须臾之间,谢逢春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
如意松了口气,柔弱的小白兔骤然减轻了许多压力,没有被吃掉的恐慌感。
谢逢春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颗松子糖,塞进她嘴里。
甜味在唇齿间炸开,掩盖住大半的药味,终于让她紧紧拧起的眉头松开了。
除了蜂蜜,汤药里也加了安神的药材,用来帮助如意能顺利入睡,而不会因为惊惧失眠多梦。
如意打了个呵欠,半垂着眼皮往床里挪了挪,“谢大人今天睡这儿吗?还是像之前那样我睡角落吗?可以空出一大段位置。”
说着她很配合地卷起被子,把自己全身上下包起来,腾出了一大半床铺给谢逢春。
谢逢春哭笑不得,“我不在这睡。”
“……?”如意迷惑地歪头,“是我在这影响到谢大人了吗?那我可以回明光殿那边的。”
“不了,你在这是最安全的。”谢逢春点到即止,并没有告诉她外面是什么情况。
如意敏感地从他的话语中察觉到了某些不安的讯息。其实她也很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一个宫女子,在行宫里与世无争,为什么会有这些遭遇。
“那……那我姐姐怎么样了?”她记得薛玉珊也吃了。
谢逢春说道:“有太医丞的人照看她。”
如意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把自己拱进被窝里。
自从出了事之后,谢逢春就觉得如意有些说不出来的变化。
比如变得话痨,整个上午都缠着他说这说那,试图打听出到底是谁给她下的药,被谢逢春一一挡回去。
谢逢春忍无可忍,叫来余柏问他怎么回事。
余柏摸了摸下巴,有些为难,“毕竟是那什么用的药……我在外面见人家用过之后,倒是会让人性格短暂地变化一下,是因为药性还有一点残留在身体里,会影响到她的神智。再加上是你救下的人,就算她自己装得一副成熟样子,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会对你产生依赖很正常。”
他略一停顿,露出很有深意的笑容,“再说了,这样不是很随你心意吗?”
余柏一语戳中谢逢春的心事。
“你介意的话可以今天再施一次针灸逼出毒性,马上就能好。”
谢逢春顿了顿,“不了。”
如意今天早上还在喊疼,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娇气到要让人喂她吃饭。之前已经经历过一次针灸,再来一次又得哭成什么样。
“心疼了?”余柏问道,“我估摸着后天睡醒就差不多了,这药之所以受那些纨绔子弟们欢迎,正是因为它没什么后遗症,不容易玩出事,等药性一过就行了。”
谢逢春无视了他前半句的问题,顺着他后半句说了下去,“药从何处而来,今天方怀止就能查出来了。”
余柏愣住,“这么快?”
他想说的是,谢太傅对这小姑娘这么上心?
“不止太后坐不住,陛下看起来也心急如焚。”谢逢春唇角微微挑起。
余柏恨不得当自己没听见,“他俩争权夺势……关一个小姑娘什么事?”
他当然不可能从谢逢春口中得到问题的答案。
“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关心陛下。”余柏讷讷开口,“你要是放下以前的事,那我其实也……”
“没有。”谢逢春斜斜睨了一眼,打断他的话。
余柏没想明白他是说没有关心明光殿里那个,还是没有放下以前的事。
也可能两者皆有。
他提起药箱,临走之前叮嘱谢逢春:“你的旧疾要多上心,王禧跟我说你有一阵子没有正常作息了,这样下去你的眼睛会恶化的。”
“我心里有数。”
余柏沉默了会儿,没有接话。
实在是接不上来,谢逢春当初答应做帝师的时候他就委婉劝过了。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和谢太后对立的情况呢?
这些东西不是他能理解的,余柏只能自行离去。
如意算是切身体会到在宫外时候,谢逢春跟她说“想在换药时候要他的命”是什么意思了。
女医在宫中侍奉妃嫔和公主,换药时候下手已经非常小心了,不论是揭开绷带还是清理伤口,动作都十分轻缓温柔,如意还是疼得不停地倒吸凉气。
女医为难地看着她,小声说道:“姑娘,换药时候是会疼一些的,我会尽力放轻。”
“您忍一忍,很快就好。”
如意颤着身子熬到了换完药,整个人跟虚脱似的伏在榻上,看着她们把沾了斑斑点点血迹的绷带和巾帕端出去。
她伤口扎得不算深都疼得全身发抖,谢太傅那会儿是怎么还能批复公文奏折的?
前脚如意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谢逢春,后脚他就进了松涛阁。
如意立即安静下来。
谢逢春在路上看到端着东西出去的女医,料想是里面的人换好药了。
进门就看到如意软趴趴地伏在榻上,褙子只是简单地披在身上,露出白皙的手臂。
余光瞥到他进来,如意忙不迭起来把衣服拉上。
“谢大人今日很空吗?”她问道。
白天还能出现在这的?
“一会儿要去太后那。”谢逢春慢吞吞说着,目光放到如意的胳膊上。
她刚才想必是受了不少折腾,脸上没什么血色,唇瓣上又是新的咬痕。
谢逢春走近去,握住她的手腕。
轻轻掀起了袖口的衣料。
如意想抽回手,对方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甚至没有捏痛她的手腕,却让她完全没有办法从掌中抽出腕子。
谢逢春低下头,轻吹了几口气。
“……你干嘛?”如意问他。
谢逢春抬起眼,乌黑的眼眸中看不出多少情绪,“吹一吹就不那么痛了。”
“不是你教我的么。”
凉风顺着她的手臂吹拂而上,似乎真的带走了她的疼痛,顺着四肢百骸泛起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只是回来看一眼薛如意,得知情况安好就去了太后处。
谢太后暂居的宫殿一向清简,今日却多了不少人围住。
无人敢阻拦帝师,谢逢春如入无人之境,畅通无阻地走进去。
如他所料,殿内有个不令他意外的人在。
闻人煦回过头,冕旒前的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泠泠的清脆响声。
它们掩盖了君王眼中的情绪,令臣子不得随意窥探君王的心意。
但是在谢太傅面前似乎都没用。
他被老师一眼看穿了。
闻人煦手足无措地站着,喊了声“老师”。
谢逢春的目光从闻人煦身上略过,疏离冷淡。
他仿佛全身被浸在冰水中,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女官扶着太后从内室出来,即便知道谢太傅是来兴师问罪,也依旧妆点得体,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怎么?是少帝学业不精,太傅还要到我这告状来了?”
太后微哂,完全不在乎被包围的宫殿,以及面色不虞的谢逢春,仿佛只是像以前那样,她把两人叫来殿内询问课业,小皇帝被老师训斥一顿,她再加以安抚几句,让他用心读书。
闻人煦陷入迟疑,真的是太后做得吗?
他的表情让太后笑得愈发温和,“你怎么还和刚进宫时候那么莽莽撞撞?陛下迟早是要亲政的,更应当加以勤勉,方能担起治国重任。”
“太后不必闪烁其词。”谢逢春说道。
闻人煦看向他。
太后的表情倏地冷下来,“谢太傅何出此言?”
“将禁药带入宫廷,意欲损伤龙体。”谢逢春缓缓说着,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太后知道一句俗语么——猫哭耗子假慈悲。”
太后脸色变得极差。他毫不避讳地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些话,分明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闻人煦反应过来了,谢太傅这么说,那就是找到证据了。
他没有贸然插话,等着后续动作。
谢逢春颔首示意王禧带人进来。
太后看着王禧的背影,面上还带着怒容。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王禧身后跟了几个人进来,她晃了晃身子,被边上的宫女扶住了才得以站稳。
来人是方怀止和余柏,还有两个看衣着打扮都像是民间百姓的人,一下子要面对过多的天潢贵胄,吓得进来时候就直接腿软跪下来了。
方怀止扫了一圈殿内的场景,大概心里有了点数。
“你是……永国公家的……”闻人煦看他很眼熟。
方怀止一挑眉,“陛下与臣只在登基大典上遥遥一见,竟然还记得臣,实在是荣幸之至。”
他转而向谢逢春说道:“谢大人要的人证和物证都已经妥当了。”
太后怒道:“谢逢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可知道污蔑天家是死罪,就算你是谢家的人我也不可能保你!”
谢逢春抬眼一顾,太后竟然从他眼中读出了讽刺与讥嘲。
闻人煦沉不住气,说道:“太后娘娘,先让老师把话说完吧,是黑是白等看了物证人证就知道了。”
方怀止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侧身让开,叫那两个浑身上下抖成筛子的上前来。
孙禾和王二活了这么大,自诩也是在帝京城有名的酒楼里做工的,每日来来往往不少贵宾来客,他们都能曲意逢迎讨来赏赐。
永国公世子也算半个常客,他们眼熟得很。这一日方怀止跟他们说要带他们去个好地方,事情办妥了就有大笔赏赐。
王二先是犹豫了下,孙禾大着胆子问价目。方怀止报了个数,王二那点迟疑瞬间烟消云散。
这可是他们做上一辈子工都挣不来的银钱!
然后他们便被带上车,等下来的时候,入眼就是广德行宫。
皇家威严迫人,和平日里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们完全不同,更别说他们与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身处一室。
光是谢太傅打量他们的目光,王二觉得如千斤重担压身,下一秒就得被扒皮抽筋了。
谢逢春只是淡淡一句“实话实说”,他们俩就忙不迭全交代了。
从有陌生人与他们主动搭话开始,一直到他们偷偷把药卖给那人,事无巨细全都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