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风乍起(十)
翌日清晨,如意去德太嫔那坐会儿。
药方是余柏新开的,他这人配药似乎就没有考虑过病人的感受,如意亲自看着小宫女煎药,两人一起被苦味呛得咳嗽。
最后如意受不了了,把小厨房的门窗全都打开通风散药味。
难怪谢太傅身上的药味这么重。
她光是闻味道都觉得舌根泛着苦涩,何况天天喝药的人。
如意不由得对谢逢春生出了几分同情,她要是天天喝这么苦的药,应该没什么求生欲了。
她陪德太嫔说了会儿话,提到昨天来给她诊脉的太医,听说他是谢太傅的人之后,德太嫔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前天谢太傅也来找你了吧。”德太嫔问她。
如意怕她胡思乱想,跟德太嫔好一通解释,力证自己和谢太傅之间清清白白。
德太嫔嘴上答应了,心里却没信几分。
——薛如意觉得她对谢太傅清清白白,那谢太傅呢?
“我之前跟你说得话你都记下来了吧?”
“记着了,一定会想办法让嬷嬷把金锁片给您带回去的。”
“不是这个,是让你找机会求恩典出宫,离皇宫远远的。”德太嫔皱起眉头。
如意弯起唇角,笑着答应了德太嫔。
“您先喝药,余太医开得药太苦了,回头我帮您问问能不能兑点蜂蜜进去。”
德太嫔也没有点明,就着她的手喝下药。
如意细心地端来温热的茶水给她漱口,等料理完,出门一看已经过了晌午时候。
而明光殿内没有人。
如意找外面洒扫的小黄门问了一嘴,说陛下去早朝了之后就没回来,兴许是还没下朝。
闻人煦不在,她也不便一个人进去。
所幸今天日头并不晒,她在廊下坐了会儿,看着宫人们修剪园中的花花草草。
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直到纷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如意在从廊下隐蔽的角落处走出来,正碰到下朝回来的闻人煦。
闻人煦在朝上被谢逢春斥责了一番,心情不悦,周围的宫人生怕触怒龙颜都退避三舍,能躲得都早早躲到一边去了。
如意猝不及防和闻人煦打了个照面,个头比她高的小皇帝就跟变脸似的,方才还满脸阴沉,立马摆出委屈巴巴的语气跟她诉苦。
“燕燕,我都好久没看见你了,上次偷偷出宫见了你一次,回去之后还被老师责骂了。”
“燕燕你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幸亏除了他和自己,周围只有个何九桂在,没被别的宫人听到他的称呼。
如意有些尴尬,只能安慰他几句,“朝会开了这么久,陛下先进去歇会儿吧。”
闻人煦嘴上答应着,顺从地进去,让殿内等候的宫人为他摘下冕旒,露出整张面孔。
此时如意才看清他的脸。
明明只是半个月没见而已,如意隐隐觉得闻人煦哪里变了。可她也说不出是到底哪里不同的,眉眼唇还是和之前一样。
只是他的行为举止都让如意觉得不像以前的小皇帝。
“陛下,谢大人没有来吗?”她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小皇帝有些情绪激动。
“燕燕怎么一开口就问老师的事?都不关心一下朕。”
如意还不习惯皇帝这么称呼她,要是被外人听去了没准还会给她招来祸端。
她还在思忖怎么让小皇帝改口,闻人煦已经自顾自抱怨起来了,“老师今天应当是不会来了,他竟然在早朝时候提议要择选秀女,如今应当是在太后宫里呢。”
原来他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件事。
如意稍松了口气。
“朕的枕边事竟然也要他们来指手画脚。”闻人煦捏着茶盏,力气大到指关节发白,“朕知道是太后让他们这么说的,说到底老师也不过是……”
话语戛然而止。
他看向薛如意,对方还是一如既往在认真听他说话,不施粉黛的素白脸庞被日头晒得微微发红,眼睫半垂。
仿佛只是像平时那般,听他抱怨课业繁重、背不下来文章。
他伸手抓住了如意的肩膀,如愿以偿在那双漂亮眸子里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慌。
虽然她是谢太傅派过来的,可她是闻人煦身边唯一一个没有党派之争的人。
正因如此,闻人煦更想从她口中听到一些承诺。
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
闻人煦垂头丧气松开手,“算了,老师说朕生气时候不该迁怒于旁人。”
他仰起头,深呼吸几次,逐渐平息了情绪。
“朕送你的那串碧玺怎么没见你戴?”
如意指尖拂过手腕上的红珊瑚手串,“尺寸大了些,戴上了老往下滑,我让青棠送去银作局改了。”
何九桂盯着殿内的动静,这会儿气氛平和了不少,才出来禀报说姚大人在外面候着多时了。
如意自觉转身离去,何九桂已经将人请进来了。擦肩而过时候她瞥了一眼,觉得来人有些面熟。
虽然在宫里收敛了不少,但那副浪荡公子做派她还是认得的。
如意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震惊的神色,谢逢春跟她说过姚清逸出身不低,还是六部官员,要面圣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姚清逸眉头抬起,没想到会在小皇帝这遇到蛐蛐儿馆那个姑娘。
云鬓半绾,剩余的发丝垂散在身侧,耳边的坠子微微晃动,竹月色的衣裙衬得肤白如雪。
这分明是宫女子的打扮,他险些没认出来。
“姚卿怎么了?”闻人煦注意到他盯着薛如意不放。
“早听外祖母说过宫中美人如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都不及陛下身边这位顾盼生姿,臣一时看走神,差点御前失仪。”
如意已经走远了,依稀听到闻人煦和姚清逸之间的对话。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明明是夸赞的,如意听着却格外不舒服,身后的目光更是令她如芒刺在背。
她躲去偏殿,几个小宫女正围坐在一块儿吃点心,见到如意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
桌上摆了冰湃过的西瓜和葡萄,还有好几碟糕点。
尚膳监一般不会给宫婢发这么多的东西,哪怕是在明光殿侍奉的宫人也一样。
如意疑惑地问他们,她边上那个宫女压低了声音解释:“这是使了点银子让人多送点来,反正尚膳监每天剩那么多东西,多点少点也没人注意。”她知道薛如意是个很好说话的主,也不会把这些事儿讲出去。
“过几天迎春就要放出去了,按着咱们宫里的规矩,放出去之前都得请姐妹们吃点好的。”
对面那个叫“迎春”的宫女羞涩地笑了笑,她长了张娃娃脸,看不出已经年满二十五,该是要出宫回家的年纪了。
如意眼皮跳了跳。
换做以前她肯定是不太关心这种事的,宫婢来来往往多了去了。但她现在心里也有了出去的念头,不由得听着她们谈论出宫后的生活。
有幼年定亲的竹马在老家等她。
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一不当心就触怒了贵人。
宫里学来的手艺、攒下的银钱可以支撑她开个小铺子养活家人。
哪怕不想冒风险做生意,皇宫出来的姑娘也很受大户人家的欢迎,会被重金聘去教养家里的女儿礼仪规矩。
如意默默吃着葡萄,一边打着小算盘。
她没有娃娃亲,也没有可回的母家,好像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手艺。
但是她有钱。
虽然皇帝给的赏赐大多有宫里的印记,但有些不是从宫里匠人手中产出的东西是不做印记的,她可以拿去换钱。
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开个铺子卖点她喜欢的东西,譬如成衣、胭脂之类的。
她跟着沉浸在幻想中,宫女们见她一直没说话,以为是点到了她的伤心事。
毕竟薛如意的身份尴尬,她们都是知道的。
如意回过神来,看她也不像是伤心的模样,宫女们又放心地继续聊下去,拿着迎春打趣。
直到入了夜,如意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你话本拿倒了。”谢逢春说道。
如意手忙脚乱把书换了个方向,定睛一看,刚才分明是正着的,哪里拿倒了!谢太傅骗她!
谢逢春按了按眉心,问她:“你今天怎么了?要余柏也给你煎副药喝一喝?”
光是听到余柏这名字她就舌根发苦,连忙拒绝了,把下午在明光殿宫人那听到的事说给他听。
她以为按谢逢春一贯的态度,听完后多半要嘲笑她异想天开又犯蠢。
谁知道谢逢春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你也想出宫?”
如意一叠声地否认,“没有没有,我在宫里吃穿不愁,出宫了也没地方可去,有什么可想的。”
谢逢春反问她,“真的?”
如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谢逢春挑眉,倾身向前。
陡然间如意被他大半身影覆盖住,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小声问他:“谢大人?”
“你是真的不想出宫,还是不敢说‘你想出宫’?”
如意扭头避开他的视线,目光游移不定。
谢逢春看她这副模样就明了了,分明是被那几个宫女说动了心思,偏偏身份所碍出不去。
谢逢春胸腔间遽然泛出滞涩的情绪,以及一些他从未有过的念头。
他不想让薛如意离开自己,更不喜欢她坐在身边,眼里却毫无他的存在。
如意能察觉到倏而僵硬的气氛,动了动唇,小声说了句“不想”。
要是能把她藏起来就好了,这样天真不谙世故的,很容易就会被坏人盯上生吞活剥了。
谢逢春的视线停在如意因为紧张攥到微微发白的手指上。
他和那些坏人似乎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