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风乍起(六)
“君臣有别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如意不安地捏着衣服上的带子,“如果我弟弟能平安长大,跟陛下也一个岁数。”
“我就自己随便想想,陛下拿我当阿姊,我也不敢真的认他做弟弟呀。”
她蒙对了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却扯到十万八千里外。
谢逢春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失望,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屋子门没有关上,夜风打着旋儿吹进来,凉得如意瑟缩一下。
一件衣服兜头而下,把她人都罩住了。
如意费劲把脑袋探出来,发间随意插着的簪子滑落,与地板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她伸手去捡,另一只手先一步捡起来,在如意恍神的瞬间替她绾上头发。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脸颊微微发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顶的簪子。
“没盘好,还有些松。”谢逢春低声说着,还想替她重新绾整理头发。
衣袖拂过脸庞的时候如意向后躲了躲,谢逢春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收了回来,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马上要睡觉了,头发绾不绾都行。”
如意抓着那件外袍,被柏子香的气息熏得头脑发晕。
柏子香明明是醒神用的,为什么谢太傅身上的柏子香闻着就不太清醒……?
谢太傅的体温比寻常人稍低一点,连香气都带了几分凉意,情不自禁就想让人往他身上靠一靠。
还好谢太傅时常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要不然换个黏人点的跟男狐狸精也没什么区别。
如意忽然想起他几次三番的行为。
……算了,其实不太像男狐狸精。
像缠人的蛇。
谢逢春并不知道她脑子里此刻稀奇古怪的想法,顺手把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勾下来,冰凉的指尖碰触到她脸上发烫的皮肤,目光灼灼。
“谢大人。”外面传来王禧的声音。
如意回过神的时候,只看到谢太傅的背影。
谢逢春的外袍还在她身上。
如意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一开始是谢太傅心情不好,为什么现在好像颠倒过来,她心里开始发堵发闷。
谢太傅人一走,只留下衣服上残余的香气。
柏子香安神的功效似乎又回来了,一夜无梦,直到春婵进来叫醒她。
春婵是个机灵人,替如意买好了外面的小吃和糖脯,打包好跟两坛花果细粉一起置在车后。
她有意无意地拖延了下时间,并不想这么快就回行宫,但是磨了半天终究还是找不到别的借口。
谢逢春已经等在那里,看着姗姗来迟的薛如意并未多言,打开车门让她先进去了。
大白天的街上行人不少,马车走得不快,饶是如此,还是听到一声嘶鸣,车身晃动了下,茶杯骨碌碌滚下去,水洒了一地。
遇刺那晚的回忆骤然间涌进如意的大脑,她脸色刹那变得苍白,紧紧揪住了衣摆。
马车震动时候谢逢春下意识护住了如意。所幸只是那一下而已,听到外面车夫的呵斥声便知道无事。
谢逢春松开她,注意到她神情不对劲,眼中俱是惊慌。
“没事了。”他拍了拍如意的背,安抚住怀中轻颤的少女。
谢太傅的马车并不奢华,但周身装饰纹样都是他这个品级的官员才能用的。因此哪怕车速不快,周围百姓看到也会纷纷避让,唯恐冲撞了车内贵人。
偏偏不知道哪里出来两个人拦住,车夫一个措手不及,鞭子险些打到他们。
映入眼帘的是薛进和薛玉珊。
“阿姐……?”如意声音还有些哑,“哥哥姐姐何故当街拦车,太危险了,万一出什么事我怎么和父亲交代?”
薛家小门小户,也不会这点教养都没有。能冒着性命危险干出这种事,也许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因?
如意纳闷地看了眼谢逢春,正好他也看向自己。
她飞快地避开了谢逢春的视线,专心询问起薛玉珊来。
薛玉珊眸中含着怨气,偏生谢太傅在,她不敢冲小妹发火,只得变了脸色向她诉苦道:“妹妹,当日是我错了,你私底下要打要骂都行,能不能别让常家退婚?”
“退婚?”如意一头雾水,她都不知道薛玉珊什么时候定下了亲事。
“薛公子和忠武将军家嫡女去年议亲,定了明年完婚。”王禧解释。
如意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忠武将军是个虚衔儿,虽然常家这两代都没有出类拔萃的后代,但旧荫庇护,怎么着也比薛家有地位。薛进娶忠武将军家的嫡女纯属是他高攀,以薛玉珊的性子肯定早就在周围女眷处炫耀了个遍。
“这婚事是爹爹煞费苦心才定下的,要是不成了……我怎么在京城女眷里抬得起头,不如找根绳子吊死算了!”薛玉珊一把抓住如意的手腕,咄咄逼人。
她说的内容如意并不知情,自然也没法马上回答她。
薛玉珊变本加厉,捏着如意的腕子,嗓音尖利,“你在宫里好端端做你的娘娘,为什么要和我哥哥一个普通人过不去……”她声音愈来愈大,“你不是和谢大人……唔!”
薛玉珊越说越离谱,薛进听得浑身冷汗,赶在她胡言乱语之前冲上去捂住嘴,慌忙向谢逢春解释:“我妹妹年纪小,口不择言,还请谢大人海涵,不要与一介女子多计较。”他向如意恳求,“小妹你也帮着说几句吧。”
薛玉珊抓得很用力,被薛进拖着松手,如意莹白手腕上浮出一圈淡淡的红痕。
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即使如意在谢宅几天没出门,也知道背后是谁下的命令了。
谢逢春冷眼看着他们兄妹俩一唱一和,没有要插手帮忙的意思。
他知道薛如意不会任由他们揉捏搓扁,只是她在行宫里太久不经事,需要外因促使她下定决心。
“我和谢大人之间清清白白,阿姐不要污蔑我了。”如意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我并不知道哥哥已经和忠武将军家定了亲,所谓退亲一事更是无稽之谈。”
她看向薛进,语气没什么波澜,“哥哥姐姐这么想要荣华富贵的话,自个进宫做娘娘就好了。”
薛进被她噎得脸都涨红了,顾不得周围有人围观,“薛如意!你就说这忙你是帮还是不帮!”
“我能帮什么忙呀?”如意反问他,“我无权无势,你们没把我当薛家的人,我也置喙不了家里的事,议亲退亲这事儿哥哥姐姐不应该去问父亲吗?”
这话直直地插进薛进和薛玉珊心坎里了。
他们之前在蛐蛐馆闹了一场,具体情况薛良并不知情,被他们俩含糊其辞混过去了。再加上当日谢太傅并未苛责,薛良把两个不成器的小崽子骂了一顿就完事了。
没想到过了两日,常家竟然派人上门说要退婚。
薛良再三追问,对方说是常家长辈觉得这事儿闹得帝京人人知晓太丢脸,不想让自家嫡女嫁过来。
一听这话薛良就慌了,口不择言道:“好端端地怎么就要退亲呢!这这这……这女方派人来退亲不是损了姑娘家的脸面嘛!”
对方表情古怪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等人走了薛良就把薛进和薛玉珊叫过来,三人同时意识到这事儿出在谢太傅和如意身上,才有了今天这出当街拦车。
“如意,你听哥哥说,只要常家不退亲,事后你想怎么出气都行,哥哥给你打!”
“哥哥这么有能耐怎么刚才不说话,让阿姐来给你做挡箭牌?”如意语气轻飘飘的,在薛进听来如千斤重锤。
趁着薛进愣神的工夫,如意钻回车子里。
“说完了?”谢逢春问她。
如意点点头。
“你怎么回去了?哎……?”薛进要去掀帘子,被王禧快一步拦了下来。
“薛小公子自重,谢大人也在车里呢。”
他们果然被谢太傅镇住了,怎么喊如意都不肯出来,周围还有人指指点点。
薛进知道自己的婚事肯定是吹了,但是有谢逢春在这,惹怒了帝师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没准会有比让他被退婚更丢人的事情发生。
想到谢太傅那些耸人听闻的事,薛进就觉得那车里坐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薛如意!你有本事别认薛家的门!”薛玉珊冲着远去的马车尖叫。
谢逢春观察了下如意的脸色,并没有甩掉烦人亲戚的畅快,依旧紧紧拧着眉头。
他猜了下,也许是因为薛玉珊最后说得那句话伤到了心?但是看如意刚才和以前的言行,她对薛家并没有什么留恋,薛玉珊认不认她做薛家人和如意有什么相干?
谢逢春轻咳了几声,成功引起如意的注意力。
扇子抬起她的手,腕上一圈红痕已经消去了大半,几乎看不出痕迹了。但谢逢春一想到薛进的所作所为,心头还是有去不掉的火气。
如意默默把手收回去,“是不是你让忠武将军家去退婚的?”
谢逢春没说话,默认了。
如意也没再说话,但谢逢春看得出她不太高兴。
任谁被当街拦车说了那些话心情都不会愉悦的。
“……你别不说话。”谢逢春开口道。
如意垂下眼,看不清她眸中的情绪,语气平平,“我有什么可说的,谢大人不都帮我出气了。”
“那你好歹装点高兴的样子。”
如意闻言扯了扯唇角。
谢逢春:“……”
他循循善诱道:“你要是出宫了,在宫外没有禁军和暗卫护着,你孤身一人,又和我认识,他们必然会天天叨扰你,想方设法从你这谋取些好处。不使些手段他们得不到教训就会变本加厉。”
如意终于抬眼了,她问道:“谢大人的意思是,我以后可以出宫吗?”
谢逢春哑然。
他为什么会被薛如意绕进去?
谢逢春别过头,摇了摇手中的泥金扇,含糊其辞道:“日后有机会的话……”
如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咬住唇,小声地说了句“多谢先生替我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