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风乍起(七)
谢太傅和她在宫门口就分道而行了,留了王禧跟她去明光殿。
只是在外面呆了半个月都不到,她回到广德行宫的时候已经觉得有些恍然了。
明明一切都没有变过,如意瞧着竟然有些愣神。
令人意外的是冯答应在外面等着。
自从如意搬到明光殿附近住,冯答应就像刻意避嫌似的不主动见她,这会儿站在树下朝她招招手。
等如意上前,才觉得冯答应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像是强撑着笑意在等她回来,眼下隐隐泛着青黑色,面颊上敷粉擦胭脂也显得有些憔悴,一看就知道没怎么休息过。
身后跟着王禧和几个提着东西的小黄门,如意欲言又止。
等他们收拾妥当退出去,如意终于忍不住问她。
冯答应往日说话都是快人快语,这会儿支吾其词,目光闪烁回避如意的问题。
在她连番追问之下,冯答应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德太嫔身体不好了。
德太嫔的身体是突然垮的,前一日还在嫌这嫌那,抱怨冯答应手脚不利索,第二天珍珠就来跟她说德太嫔晕倒了。
所幸皇帝在行宫避暑,太医丞自然也有人在行宫,出事的时候就让人来诊过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开了些温补药方先养着。
冯答应人微言轻,想到了如意在御前侍读,没想到找到了明光殿附近却被青棠告知她出宫了。
直到今天才等到她回来。
如意听着眼眶一红就要去找德太嫔,被冯答应抓着衣服拦住。
“她不知道你出宫了,还让我别告诉你。”冯答应定定地看着她,“德太嫔不想让你操心这些事,但是我怕你会因为没去见德太嫔后悔。”
在这一点上冯答应没说错,德太嫔脾气时好时坏,但在行宫的三年里,她嘴上不肯说,实际上一直让嬷嬷暗中照拂着。
不然当时才十三岁的如意怎么能在行宫里安安稳稳生活。
如果她瞒下了德太嫔的身体状况,如意得知后肯定会追悔莫及。
如意上一次来得时侯,德太嫔屋子前还有蓬勃生长的花草。
现下她踏进宫门,眼前一片凋零,花花草草都疏于打理,蔫着的花朵插在盆里,也没人去搬走换新的。
生病的人吹不得风,屋里窗户闭着,昏暗不透光,散发着一股木头的霉味。不过短短一截日子,德太嫔这就跟换了个样子似的。
珍珠和青棠正在服侍德太嫔喝药,她到的时候青棠正端着喝完的药碗出去,见到如意的人,青棠险些打翻了碗。
她开口只能发出几个音节,声音惊动了德太嫔,她支起身子看过来。
“不是让你不准说出去吗!”德太嫔冲着冯答应抱怨。
冯答应抿唇没有作答,推了推如意,示意她上前去。
“您别怪姐姐,难道您要一直瞒着我?”如意拿过软垫放在德太嫔背后。
德太嫔剧烈地咳嗽起来,如意拍着她的背,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她顺了顺气,说道:“你现在在御前行走,我这身子传出去了别人会觉得晦气。”
“偶感风寒是人之常情。”如意安慰她,“我去请个太医看看吧?”
德太嫔摆手拒绝,“我这副样子……不想见外人。”
她年轻时候也是个标致的美人,行宫与冷宫无疑,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更不愿意让自己此刻凋零的模样展露给外人看。
“我替您挂上纱幔,让太医隔着幔子给你诊脉。”如意态度果断。
她招手叫来珍珠,嘱咐了几句,又让青棠陪她一起去。
太医丞的人未必会给珍珠面子,但他们眼熟青棠,看在谢太傅和小皇帝的份上不敢太轻视人。
她们来去很快,不多时就带了个人进来。
如意已经把纱幔挂上了,隔着薄薄一层,看不清德太嫔的面容。
太医细细地诊了脉,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松开,说道:“下官看过德太嫔娘娘的脉案和药方,以下官之拙见大体与先前的脉案相同,只能再添几味药进去更宜滋补身体。”
他和如意说了一些,晦涩难懂,边上的嬷嬷倒是一一应下。
德太嫔沉默不语,等太医走后,由着嬷嬷服侍她入睡歇息。
青棠打手语问如意回不回明光殿那住,如意摇头拒绝了。
“我留在这照顾德太嫔,你帮我把换洗衣物和用具拿来。”
德太嫔用了药直说胸闷,喘不上气,如意没有解开纱幔,用来挡风。她到屋子角落支起窗,给屋里透透气,顺便散去一些沉疴厚重的药味。
冯答应已经好几天没怎么歇过了,时刻陪在德太嫔那,如意把她推去休息,自个儿在德太嫔床边摆了个榻,晚上就睡在边上。
小榻只是给人倚着看书吃果子用的,拿来睡觉实在是放不开身子,她只能蜷缩成一团,睡不安稳。
半夜如意睡得迷迷糊糊时候,又被德太嫔的咳嗽声惊醒。
她揉了揉眼睛,睁眼看到德太嫔正盯着她看,病重缠身的人一双眼睛在夜里却亮闪闪的,看得她心惊肉跳。
“太嫔娘娘……?”如意试探性唤了一声。
德太嫔扭过头去。
如意松了口气,翻身下榻,小声问:“太嫔娘娘是要喝水吗?”
德太嫔摇了摇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闻莺说你出宫了?”德太嫔声音嘶哑。
如意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德太嫔叹息一声:“你怎么又回来了……”
“是谢太傅带我出宫……说是避一避?”如意不解,“我没有诏书,早晚是要回来的呀。”
“避一避?”德太嫔咧嘴笑了笑,“是躲太后那个女人吧?还真是阴魂不散。”
她大剌剌提起太后,语气毫不避讳,也没有恭敬的意思。
如意不知道德太嫔和太后有什么过节,她甚少说先帝后宫的事给她听。
即使冯答应和德太嫔都曾经侍奉过先帝,她们也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都在行宫遭受冷遇而已。
“你知道冯闻莺为什么会被带去内廷么?”
“姐姐没和我说过。”如意如实回答,她曾经问过,冯答应对此缄口不言。
“不知道也好。”德太嫔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抚摸着如意的手背,语重心长嘱咐她:“皇宫真是个吃人的地方,你爹怎么忍心把自己女儿送进宫来呢?你既然认识了谢大人,又在御前行走,就得好好把握机会求个恩典,过几年蒙圣恩把你放出宫去。”
她一下子说了大段话,又咳嗽起来。
如意端来茶水润润嗓,德太嫔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在宫里困了几十年,也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形……”德太嫔病中面容憔悴,此时却微微一笑,依稀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光彩,“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蹉跎在宫里。”
“太嫔娘娘……”如意怔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记在心里了,您先睡吧,张院判说您忧思过重对身体不好,不利于养病,有什么事儿咱们等身体好了再说。”
德太嫔定定地瞧着床顶,过了许久才阖上眼。
听着她略显沉重但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如意才略略放下心,重新回小榻上睡觉。
后半夜的梦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小皇帝拉着她的衣袖可怜巴巴问她“燕燕愿意当我的姊姊吗?”,一会儿是谢逢春逼着她喊“先生”,她不愿意,谢逢春就要让人把她抓起来。
如意倏地惊醒,背后一身冷汗。
……见鬼了,她怎么做这么奇怪的梦?
冷水洗了好几遍脸,谢逢春的脸才从她脑海中淡去。
德太嫔一天中有大半时辰昏睡着,昨天半夜突然精神迥异地拉着她的手神神叨叨仿佛是她在梦游的幻觉。
如意坐在床边小凳上,桌上摆着两个纸包,是春婵塞给她的糖脯。
德太嫔喝完药,靠糖脯压一压舌根的苦涩。
不过十来天,德太嫔便快速地消瘦下去,不复昔日的丰润。
德太嫔靠在床上,仔细打量着薛如意。
她正看着外面发呆,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脸上,金边顺着轮廓细细描绘。
薛如意十三岁来到行宫,德太嫔是看着她长成窈窕少女的。
她日复一日衰弱下去,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由得担心起如意的将来。
“如意……”德太嫔轻轻喊了一声,把如意唤回神。
她胸口起伏着,努力和如意说话,“你把角落那口箱子打开。”
如意顺着德太嫔指得方向看去,有一口樟木箱子。
她按照德太嫔的意思打开,从里面摸出一个绸布包裹的盒子。
绸布都失去往日的光泽了,但从细密的针脚来看,当年一定是用来包裹什么重要的东西。
德太嫔慢慢解开,露出一个漂亮的漆木盒子。
里面躺着一对金锁片。
“你要是日后有机会出宫……能不能帮我个忙?”
德太嫔拿起金锁片,小心翼翼抚摸着。
“我刚承宠不久,风头正盛,听说家里嫂子有喜了,据说脉象还是两胞胎,就叫人打了一对金锁片,打算等兄长进宫时候给他贺喜。”德太嫔露出苦涩的笑容,“不过我没等到那天,至此留在了行宫,这对金锁片自然也送不出去。”
她合上盖子,把盒子塞到如意手中,瞧着她愣愣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你不必觉得为难,我不会让你去帮我送东西的,只是你以后如果能蒙圣恩出宫,能不能带上秦嬷嬷一起?”
“她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陪嫁侍女,跟了我几十年,我给她留了笔银钱傍身。你到时候把这金锁片交给她,秦嬷嬷会去找我母家。”
如意听着像是她在交代后事似的,心里慌得没底。
“您别这么说,等您身体好了,我再去陛下那求一求,看看能不能把您发还回家养老。”
她眼中尽是天真和担忧,德太嫔只是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拒绝。
如意好不容易安抚好德太嫔,看着她再度陷入沉睡。
手中攥着小木盒,如意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才好。
已经是黄昏时分,一道身影被日光投在屏风上。
如意惶然转身,谢逢春静静站在门口,缄默而淡然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