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风乍起(五)
“谢大人……”如意试探性喊了声。
“怎么了?”谢逢春斜斜睨了一眼,语气温和,眸中还是一贯的无波澜。
如意轻轻吁了口气,刚才的压抑感仿佛是她的错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氛围。
“我早些时候在厨房炖了汤,一有事就忘了,现在应该还能喝。”她佯装什么都没发现,一脸轻松地说着。
谢逢春没吃过她亲手做的菜,联想她的绣工,也没抱太大期望。
直到端上来的时候,他诧异地挑了挑眉。
——看起来还挺不错,和她的那方自己绣得手帕相比,卖相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他在薛如意满怀期待的眼神里动了筷子。
“不错。”
并言简意赅进行了点评。
“他为什么叫你‘燕燕’?”谢逢春喝着如意炖的汤,也完全没有避开话题的意思。
如意:“……”
为什么叫她燕燕,因为她乳名就叫燕燕啊!
谢逢春并不接受这个解释,追问道:“为什么他能叫你‘燕燕’,你却没有告诉过我这个名字?”
“你也没问我啊!”如意理直气壮。
谢逢春哑口无言,过了会儿才说道:“那我以后也……”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如意听不清,俯身上前问他:“什么?”
“没什么。”谢逢春喝光碗底的汤,刻意避开她清亮澄澈的目光,“汤还不错。”
他不自然地侧过头,刚好能让如意看到他微微低垂的眼睫下,藏着琉璃似的的眼眸。
跟谢逢春的人一样,如寒潭沁骨,深不可测。
她为什么不问问忽然带她离宫是什么原因?
为什么闻人煦可以叫她‘燕燕’,却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这个名字……
谢逢春轻轻咬了下舌尖,疼痛感阻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一个名字而已,他计较这些做什么?
如意被他肯定了厨艺,笑意盎然,“是我特地给谢大人做的,跟师傅学了两天呢。”
亲自下厨怎么着都比口头上一点花头要安慰人的多,谢逢春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突然顺了,面上是一声不吭,眼底那点寒意却依旧消散殆尽。
他再见到闻人煦的时候,对方分明是没睡好的模样,手边还摆着没看完的折子,欲言又止不想挨罚,又撑着面子不肯求饶。
还是何九桂先开了口:“谢大人,太后那来人嘱咐,让您下学后去一趟。”
半天的课,两人都是心不在焉。
谢逢春的道行终究比小皇帝要高不少,意不在此也能把他从头到脚说一通。
他快一年没见过太后了,先帝那些母家有权势妃嫔大多没什么好下场,聪明点的早早请命出家,剩下的就被逼着殉葬去了。
那些自诩刚直不阿的臣子骂人的时候,并不会顾忌太后是个女人家就有所收敛。
毕竟谢逢春扶着幼帝上位的时候,谢太后也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位在刻板廷臣口中得不到半分好的太后,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四五而已。
她是谢家推上去的继皇后,谢逢春少时就听说过她的驭下之术。朝中动乱时,谢太后向他伸出援手,力保闻人煦登基。
光看外表看不出太后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她五官并不出众,甚至因为常年礼佛诵经的缘故,眉眼间还能显出几分平易近人。
谢太后剪下一截花枝,随手丢到篓子里,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汽。
谢逢春与她说是亲戚,却看不出任何见到母家亲人该有的热络,倒像是守着君臣之礼不僭越一点。他隔着屏风,只能见到谢太后模模糊糊的人影,就在此站定,不往前一步,本分且疏离。
“皇帝时年十四,他那些不成器的皇兄十四岁时候,大家闺秀们的画像都得送进宫里来了。”谢太后缓步走下。
谢逢春知道她会提到选秀立后的事,只是怕她拿薛如意开刀。
“你二十来岁尚且独身,不娶妻不纳妾,可别把这套东西往皇帝身上教。”她语气冰冷。
若是薛如意在场就会知道谢太傅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是跟谁学的。
自从他位极人臣后变得越来越难拿捏,谢太后并不认为他会看在谢家的份上容忍她继续干涉朝政,左右都是姓谢的,她索性做个甩手掌柜拉扯干净。
谢太后跟他提过不止一次选秀的事,谢逢春每次都是草草应付了事。
这次他却动了心思,觉得太后说得有些道理。
只是想到闻人煦对如意过多的依赖,谢逢春一反常态,当场答应了太后的要求。
谢太后愕然地打量他。
她确实在外面长住礼佛,可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谢逢春在行宫里那点闲言碎语还是有所耳闻的。
五品闲官的庶女兴不起风浪来,何况谢逢春又不是吃素的,她睁只眼闭只眼就当过去了。
“太后还有什么事吗?”
“……没了。”谢太后一时间没想好还能问什么,就见谢逢春甩了袖子走人。
他在路上忐忑不安的原因只有怕太后迁怒于薛如意而已。等谢逢春站在殿内的时候,他又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王禧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决定不上赶着讨嫌了。
他候在殿外并不知道太后和谢大人说了些什么,反正谢大人出来的时候神情很复杂,饶是王禧也没探出个所以然来。
如意在厨房又弄得灰头土脸的,仰起头和谢逢春打了个照面。
她刚想开口说这里灰大,让谢太傅出去等。对方已经很主动地往后退了一步。
如意:“……”
行吧,谢大人的官袍要是弄脏了确实难办。
她洗干净脸和手,把特地穿来挡灰的旧衣服换了,才过去吃饭。
谢逢春也换下了官服,穿着寻常服饰。若不是眉眼间有权臣一贯的迫人气势,这副模样拿出去骗骗小姑娘格外好用。
如意一边想着一边坐下,就听见谢逢春跟她说要回行宫的事。
“这么快……?”她小声抱怨了句。
如意明显是不想回去的,宫里的头面首饰比外面好看一万倍,也不及宫外自由。
谢逢春反问她:“宫女子能出宫的法子只有两个,要么鸩酒白绫任选其一被抬出去,要么上山当姑子,你选哪个?”
如意颤了颤,摇头道:“有没有能活着出去、还不用剃头做姑子的办法?”
他眉头一挑,“也有,大赦天下的时候也会放宫女子出去,不过几十年才来一遭。”
那和一辈子在宫里有什么区别。
如意暗暗嘀咕。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原先在行宫呆惯了没觉得,出来一次再让她回去就变得万分不情愿。
谢逢春轻敲着桌面,观察着薛如意的神情。
她有时也会遮掩一些情绪,自以为掩盖得很好,实则眼睛尖点的人都能发现。
就像现在,明明委屈和不情愿都写满脸上了,嘴上还非得说都听他的。
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薛如意做得到么?
谢逢春被自个儿的想法吓了一跳。
薛如意想什么做什么,和他有何相干?
什么时候谢太傅还要照顾一个宫女子的心情……去替她考虑?
“吃饭。”谢逢春硬邦邦丢下两个字。
如意出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连换洗的衣裳都是仆人们去成衣店买的,回行宫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只有谢家厨子十分不舍得这位来路不明的小姑娘,送了她两小坛花果细粉,用来冲泡香饮子汤喝。
知道王禧有当睁眼瞎的好本事,谢逢春连借口都不找了,刻意多转了两个弯儿从如意房门口路过。
听到脚步声的如意抬头,恰好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如意眼睫还湿着,瓮声瓮气带着鼻音问他:“谢大人有什么事吗?”
“没有,路过而已。”谢逢春说道。
他沉默地站在门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如意收拾完就准备睡觉了,谢太傅这么个大活人站在门口,她也不好直接把门关上。
“天色不早了,谢大人……不回屋吗?”她迟疑了会儿。
王禧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胡说八道:“几个粗手粗脚的仆妇给大人熏被子,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的。您知道咱们大人身体不太好,烟火气重点就容易犯咳疾,这大晚上的再打扫一间新屋子也得时间,可不是只得暂借薛姑娘这坐一坐。”
如意将信将疑,还是让开给他进来了。
王禧没跟进来,做戏做足,说是去找人给谢大人收拾新屋子了。
人和宠物相处久了就会越来越像,如意垂头丧气的模样很像那只幼狐,耷拉着耳朵无精打采。
但如意比那只毛茸茸的狐狸顺眼多了。
月色溶溶,树影婆娑。
王禧跟一去不复返了似的,半晌没个声影,如意只好和谢逢春干坐在那。
直觉告诉她谢太傅有心事。
但她猜不出。
可能谢太傅的心事也不是一般人能猜测开解的。
但是另一种直觉又让她觉得,谢太傅的心事可能与她有关。
如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试图摒弃掉这个可怕的想法。
她在那坐立不安的模样都落入谢逢春眼底,解读出另一种意思。
想了半天,如意略略垂着头,没绾起来的头发顺势滑落,挡住她半张脸。
她局促地问道:“你是不是……听到陛下叫我‘燕燕’,所以不高兴啊?”
误打误撞,竟然被薛如意蒙对了。
谢逢春心里一跳,向来稳如定海神针的帝师大人语气难得透出两三分慌乱,“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