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风乍起(四)
在蛐蛐儿馆的时候,薛玉珊只体会到难堪,到了家里有亲爹撑腰,她不自知地又狂妄起来。
谢太傅像是玉做的人,精雕细琢。顿时薛玉珊就觉得自个那未婚夫没滋没味极了,不顾亲哥和亲爹拼命使眼色,婀娜多姿走到如意面前拉起她的手。
“都三年没见了……你看家里其实没怎么变,父亲养一大家子人不容易,姐姐也是一时情急怕惹出事……”
薛玉珊状似姊妹情深,狠狠恶心到了如意,她用力抽出手说道:“阿姐,这才两个时辰都不到,你自己说过的话就忘干净了?”
薛玉珊本来想表演做低伏小,在谢太傅面前挽回一下形象,可惜谢太傅眼神都没落在过她身上,只得讪讪退回去。
薛良斥了她几句,趁着薛玉珊套近乎时候他偷打量了下自己的小女儿。
起先他听说小女儿回来,以为是犯了什么事,亲眼见到发现小女儿胳膊小腿一个没少,就盘算着是不是被打发回家他好再给薛如意寻个人家送了,长得漂亮的庶女用来结亲攀关系再好不过。
不过只是两三句话间,薛良就发觉如意和谢太傅关系不一般,大有要薛如意撑腰的意思。他立刻转了话头,对着昔日不闻不问的小女儿嘘寒问暖起来。
“如意啊,你这一离开就是三年,当爹的都没机会去看你,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薛良抹了把汗,“今天托了谢大人的福才见你一面,怎么这么生分了?快过来给爹行个礼。”
“薛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薛如意之前是先帝妃嫔算半个主子,如今是内廷女官,品级又比薛大人高,都只有薛大人给她行礼的份。”
薛良滞住,尴尬地立在原地。
“薛家家风难道没有这条?大梁官员晋升与否,可也得看看是否家风清正,育儿有方。”谢逢春语带嘲讽。
薛良这下冷汗热汗一起淌了,让他给女儿行礼,他的脸皮还要不要了。而且……薛如意什么时候做了内廷女官!他这个做亲爹的竟然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但孟尚书一事牵扯了不少人,户部多出来的空缺得让人顶上,他在六部底下熬了这些年,算是等来了机会,要是过不了谢太傅那关,十几年的辛苦说没就没了!
如意见父亲往前走了几步,作势真要给她行礼,忙挣脱了谢逢春的手过去扶住他。
“父亲大可不必如此。”
“薛大人能屈能伸,实在是让谢某佩服。”
薛良:“……”
他算是领教到谢太傅的厉害了,难怪朝中那几个与他不和的官员日日在背后骂他。
外表温文尔雅,内里是一肚子坏水。
他起先还想留谢大人吃个晚饭再走,也算是给薛家添点光,如今管他是谢太傅还是薛如意,统统只想打发走。
如意坐在马车上,手边是春婵递来的一包菱角。
谢逢春盯着水灵灵的菱角,小声说道:“手疼。”
如意:“?”
“你刚刚甩开手的时候,扯到伤口了。”谢逢春慢吞吞说着,趁她走神的工夫摸走了盘子里剥好的菱角。
在安慰谢逢春和斥他偷走菱角之间,如意选择了前者。
她虽然嘴上没说,但谢逢春替她在薛家出了气,如意心底还是有说不出的松快感。
新鲜的菱角清甜多汁,谢逢春吃完了还想再去拿两个,被如意轻轻拍开了手。
他指了指手臂,“我使不上力。”
如意语塞,忖量了下把整个盘子推到谢逢春面前,“就当是我报答你今日的恩情好了。”
谢逢春懒洋洋往嘴里丢了个菱角,说道:“这么一盘菱角就想打发我?”
“那谢大人要什么?”
他斜睨了一眼,“没想到,以后再说。”
如意觉得自个儿又被耍了,忿忿地把盘子挪回面前。
兴许是嘴里没东西给他打发时间了,谢逢春主动开口,打破了车厢里的平静,“今天那个是姚清逸,吏部侍郎,乐阳公主的外孙,前阵子刚调来帝京。”
在闻人煦身边做了一阵子陪读,如意对这些官爵职位有模模糊糊的概念。
凭空调来帝京任吏部侍郎,必然是受了家族的庇佑,难怪周围人都对谢太傅战战兢兢,唯有他还敢出言调笑。
“那谢大人刚才说和我父亲说得晋升又是怎么回事?”
“你一口一个谢大人,我怎么告诉你。”
如意不情不愿喊了声“谢先生”,拖长了尾调,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谢逢春假装咳嗽了几声,衣袖掩住微翘的唇角,等调整好表情才开口回答她:“我遇刺一事尚未查得水落石出,孟尚书和他那些门生的缺自然要新人来顶上。只是陛下登基至今还没有正式开过科考殿选,暂没有可用的人才,只能先从底下的官员里遴选晋升。”
就这么给薛良捡了个漏。
谢逢春在名簿上见到薛良的名字略感意外,不过即使晋升也只是从一个微末角落略微往前挪一挪,上朝时候还站在谢太傅的视线范围外。
“我让他给你行礼那事……你也不用觉得过意不去。薛良没把你当女儿看,你自然也不用拿父女情谊那套来拘束自己。”
如意温声答应了。
一盘菱角被她剥完,指尖都沾上了鲜菱角的汁水。
她从袖中抽出巾帕,仔细擦拭了手指。
谢逢春瞥了眼她新换的帕子,明显是从哪个侍女那拿的,边角都是精细点缀,完全不似她糟糕的绣工。
他胸口某处不由得发烫起来。
那里放了薛如意先前落在他屋里的巾帕,他洗浴时候小心把它沾上的血污一并洗去,妥帖地随身收纳。
相安无事过了两天,谢逢春即使有了旨意准假不上朝,也不耽误他处理其他政事。
有了蛐蛐馆的先例,如意也不敢自己乱跑,唯恐又被人围观惹出麻烦。
所幸王禧会给她捎带些外面有趣的消息。
比方说那间蛐蛐儿馆被曹公明带人查了个底翻天,勒令歇业七日。
虽然是曹统领出面,但凡事带点脑子的人也能想出来,当日切切实实是得罪了谢太傅。
谢宅的下人们大多也只求个稳重知礼,不像行宫里有那些古灵精怪的小女使陪她说话解闷。
如意正和谢宅的厨子商量晚上吃什么,王禧出现在门口,敲了敲门板。
他甚少单独出现,多半是有要紧事才会来寻她。
王禧看了看她沾着烟灰的衣裙,哭笑不得,“行宫来人说陛下一会儿微服来此,您赶紧换身衣服,这样子可是御前失礼啊。”
如意低头瞧了瞧,她在厨房灶台前窝了大半天,藕荷色的衣裙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灶灰烟灰一块一块横在衣服上。
等如意洗了把脸换了新衣服,小皇帝已经坐在谢太傅面前挨训了。
察觉到门口探头探脑的人,谢逢春瞥了一眼,叫她进来。
闻人煦挪出一段空位,示意如意过来坐。
如意哪里敢坐他身边,自个儿找了个角落位置呆着。
闻人煦的眼神黯淡下来,可怜巴巴看了她两眼。
谢逢春敲了敲桌面,说了他几句就停下了,在旁人面前不能太下小皇帝的面子。
“听说先生受伤,我特地求了太后恩典出宫来看看您。”闻人煦语气关切,像是真的要看看谢太傅的伤势。
“陛下挂怀了,一点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这几日谢逢春没给他上课,闻人煦的日子明显是过得很舒心,“太后礼佛归来还问起先生的近况,说是要等先生回来见上一面才能安心。”
闻人煦自己品出些话外之音,他迟疑一瞬,问道:“太后这是……”
“不过是本家聊聊天叙叙话而已,陛下想听的话不妨一起。”谢逢春截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小皇帝的眼神老往角落里瞟,坐立不安。
谢逢春忽然站起身,说养伤这几日积累了些公文折子要小皇帝带回去,他带人去拿。
他一离开,屋里就只剩下闻人煦和如意两个人了。
如意原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在谢太傅面前还能多转两道弯,生出几分少女该有的玲珑细致,他一离开立马就跟着消散了,又开始直情径行。
小皇帝站起来,如意当然也得跟着站着。
他一凑近如意才发现小皇帝长高了许多,在宫里守着宫规,她不怎么直视皇帝,也注意不到这么细节,如意忍不住说道:“才几天没见,陛下都长高了。”
闻人煦忍不住笑道:“才四五日哪看得出这样,明明是阿姊平时不关注我。”
如意被他的称呼弄得讪讪,“陛下这么叫我……被谢大人听到了会挨骂的……”
“但燕燕像阿姊一样对我好。”闻人煦满脸真诚,“我偷偷叫阿姊就行了。”
他执意如此,如意只好答应了。
听到脚步声渐近,如意比闻人煦动得更快,往后退几步,保持着生疏的距离。
闻人煦垂下眼睫,再抬眼时眸中清明温和,只在看到谢逢春身后那堆公文折子时流露出震惊。
“老师这是……”他三步并两步上前,随手拣了一本翻开,痛苦地闭上眼,“原来老师病中也不曾懈怠……”
“我只是伤了左手,并不影响写字。”谢逢春淡然道,“这些奏本我均已批注回复,陛下记得带回宫里看,过两日我自然来明光殿考问。”
跟在谢太傅身边的如意隐隐约约嗅到了几分蓄谋已久的味儿……那堆奏本都得两个小厮合力搬过来。
小皇帝怕是在书案前从早坐到晚,都不一定能看完这么多折子。
更不要说谢太傅还会考他。
闻人煦垂头丧气地让人把那堆奏本搬去车上,他只跟太后说出来看一眼,当晚就得回行宫去。
谢逢春亲自将闻人煦送至门口,如意立在一边,悄悄抬眼看去,谢太傅的身影在灯下朦胧难辨。
闻人煦忽然转头,目光越过人群朝她喊了句“燕燕记得早点回宫找我玩”。
如意短暂地发怔,莞尔一笑,“知道了呀。”
只是简简单单应了句小皇帝的话,如意却觉得周身的气氛冷了下来。
谢逢春的眸中骤然降了几个温度,在暑气尚未消散的日子里,如意竟然有点呵气成霜、滴水成冰的错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