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菩萨蛮（八）
他俩与周围气场不合，实在是有些引人注目。
对面的女子也注意到他们俩，和周闻新说了些悄悄话。
周闻新带着夫人过来，给谢逢春见礼，谢逢春也没跟他们客套，实打实收下了。
周闻新在长宁坊人人都认得，都知道他是做官的老爷，他和夫人要向着脸生的那对男女行礼，对方肯定是什么大官了。
“谢大人怎么屈尊来了长宁坊……”还是和燕燕一起来的。
燕燕不是女官吗？怎么能随意出宫？
“我好不容易出趟宫，想起来周大哥和我说的长宁坊，就拜托谢大人带我来看看。”
周闻新身旁的女子小声问了几句，他便解释道：“这位就是我说过的薛家的小妹妹。”
对方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说了声薛妹妹好。
谢逢春略略俯身，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与她说话，“看也看到了，你的周大哥早已娶妻生子。”
纤长的眼睫猛地颤了颤，如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她眼睛生得好看，宛如杳霭流玉，竟然一时间让谢逢春迷了眼。
周闻新察觉两人关系不一般，朝中没有几个人不忌惮谢太傅的，燕燕却跟没事人似的和谢太傅说话。
她看起来有点生气，而谢太傅竟然也不恼怒，很有耐心地应着她。
简直一反常态。
他想起前阵子隐隐约约的传闻，虽然后来再没人提起了，现下却让他和眼前的场景联系起来。
谢逢春问她还要留在周家等他么，被如意气鼓鼓拒绝，回去的路上走得飞快，跟来得时侯左顾右盼磨磨蹭蹭的样子完全不同。
王禧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替主子讲出心中烦忧：“薛姑娘这是生气了。”
谢逢春微微眯起眼，瞧着那抹粉色的身影矮身钻进车里。
他跟上去，如意还往角落挪了挪，刻意和他保持一段距离。
“薛如意？”谢逢春唤了声。
他一连名带姓叫她，如意就觉得没好事。
“我在听。”她态度松动了些，略转过头，能看到她因为生气泛红的眼尾。
“方才是我失言。”
那句话他几乎是说出口的刹那就后悔了。
他不愿意从如意口中听到想去见别人，还是个与她早已相识的。
如意闻言有些踌躇。
谢太傅怎么……这么坦诚道歉。
感觉每次他道歉之后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谢逢春没有得到回应，以为是她没听见，往她那靠近了些。
“你你你……你先别过来！”如意退无可退，紧张地咬唇，“你刚才胡说八道我还没消气呢！”
“行。”谢逢春慢条斯理合上扇子，“给你赔礼，晚上你点菜，想吃什么都行。”
已经是黄昏时分，街边飘来各种食物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真的？”如意舔舔唇，有点心动。
谢太傅也不差这点钱，她一定要把外面酒楼的招牌菜都点个遍!
她已经开始想晚上要吃什么了，余光瞥到谢逢春似笑非笑的神情，意识到自己又落入了他的圈套。
可恶！
马车停在一处繁华地，空气中混合着多种气味。如意听到王禧在外面和人交涉着，对方语气恭敬，一口一个大人。
谢逢春拉过她的手下车，他冰凉的指尖按在手腕上，交叠之处被垂下的宽大衣袖覆盖住。
如意一站定就抽出了自己的手，掌心里没了柔软细嫩的触感，谢逢春像是毫无察觉，半开的折扇轻摇几下。
他端得一副世家公子模样，权臣的锋锐气质却藏不住。
门口穿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不敢靠近他，只敢跟他嘴上打趣几句，就被如意吸引了目光。
她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谢大人带女的来，一眨眼就把她团团围住，仔细打量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呀？”
“皮肤嫩的都能掐出水儿来。”
“竟然是谢大人带来的呀……”
如意被脂粉香气包围，惊恐地看着面前这群人，恨不得将她评头论足一番，连她衣料上的暗纹长什么样都没放过。
她求助的目光投向谢逢春，周围人眼睁睁看着谢大人把这陌生的漂亮小丫头带走了。
谢逢春揽着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顺着夏日轻薄的衣衫贴在皮肤上。
远离了人群，如意挣扎了下，谢逢春没松手。
“被困住了知道要求我，麻烦没了就想把我甩开？”
如意知道他是对下车时候把他手甩开的事不满。
“这是哪儿？”如意问道。
谢逢春有点不情愿地回答：“天香楼。”
这个名字如意知道，是帝京城里花天酒地的场所。她在薛家的时候，不争气的哥哥就被狐朋狗友们带着来过这，结果被父亲好一顿毒打，哭嚎认错的声音连她那偏僻小院子都依稀可闻。
天香楼的雅间是方怀止定下的，永国公府想避开朝堂争斗，永国公世子常来这等风流之地自然也合乎情理。
谢逢春也来过几次，都是秉谈公事罢了。
只是有了如意身上有若有无的甜香做对比，他忽然觉得那些脂粉香气俗不可耐，令人心生厌恶。
方怀止并不知道谢逢春今天还带了个人来，见到如意的时候下巴险些合不上。
“兰成……只是一段时日不见，你就……”他连连摇头，眼神一转停在如意身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方怀止生得儒雅面孔，言语倒是放浪了些。
谢逢春略显不快，侧身挡住他打量如意的视线。
“你别误会啊，雅间是我定的，谢太傅可不来这种地方。”方怀止好心替他说话，换来对方凉飕飕的眼刀。
入座之后，谢逢春无情地抽走他手上的菜单册子，放到如意手里，“要吃什么你随便点，记永国公府账上。”
如意也分不清永国公还是定国公之类的，一页一页翻起了单子。
方怀止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颔首示意那边看得投入的小姑娘，“不避一避？”
“不用了。”谢逢春喝了口茶，“人还在你那关着？”
方怀止想起来就懊糟，“还关着，那老头派府上人过来讨价还价，真亏我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绑匪，不然还有他们的活路？”
“你真把他的侍妾和庶子杀了，他倒是能松口气。”谢逢春冷冷道，“几百万的水利银子还真敢吞。”
这厢如意已经挑了几个自己想吃的，他们俩在那低声说着事，神情严肃，实在是插不上话。
小二和如意面面相觑。
方怀止注意到对面动静停了，一展手中的折扇，高声道：“按平日里给我和谢大人来几个菜就行，其他都听这小丫头的。”
她今天被叫了好多次小丫头，有些郁闷地看着身上的衣服。
青棠给她拿的，俏生生的嫩粉色，她肤色白皙穿着好看，但未免显得她年纪太小了些。
如意抬眼就看见折扇上的题字。
——风流倜傥。
配上眼前这副尊容，如果是作贬义的话很贴切。
她安安静静坐在那，拨弄着桌上的装饰打发时间。
谢逢春和方怀止的谈话随着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上菜结束。
外面的厨子手艺比不上宫里精细，但用材用料都更大胆。
没有天香楼的姑娘环绕，方怀止有些不习惯，动不动就往如意那靠，被谢逢春揪着衣领拉回来。
“谢大人手劲不小，身体好多了？”
“托你的福。”
“那确实得好好谢谢我，药方可是我费了不少劲弄来的，差点小命都丢了。”方怀止回忆往事还心有余悸，“那老郎中人不错，他女儿着实可怕，非要拉着我入赘，我不依就给我下药。”
什么药方？难不成是她在松涛阁见到的那碗浓黑色的药汁？
如意睁大眼睛。
她对自己的谈话内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方怀止在美人面前爱显摆的毛病就出来了，他只当如意是对他在蜀地的经历好奇，洋洋洒洒吹起了自己过往的事。
如意出不了宫，的确是头一次知道这些，一问一答就把整顿晚饭的时间聊过去了。
谢逢春坐在那没有插话，时不时提醒王禧过去给他俩碗里布菜，免得聊得太投入连菜都不吃了。
离席的时候，方怀止酒足饭饱，拍了拍谢逢春的肩，“你哪儿认识的小娘子，天香楼的姑娘都被她比下去了。”
谢逢春拂开他的手，“别拿她和天香楼的人做比较。”
他几句话便把带如意出来的目的讲清楚了，方怀止沉思了半晌，得出结论：“谢太傅下凡了？”
夜风清爽，如意呼了口气，像是要把在天香楼吸进去的脂粉气都呼出来。
被凉风一吹，她混沌的脑子也醒了，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我晚上住哪？”
谢逢春瞥她一眼，“薛家，或者我家。”
如意不想回薛家，但是……也不是很想去谢太傅那。
“你要是有钱可以自己出去住客栈，也可以选择露宿街头。”谢逢春说道。
如意：“……”
她哪有钱，头上的首饰都是银作局的人所制，每件都记档在册做好标记，绝不能拿到宫外当掉或是卖掉。
“都听谢大人的。”她提起裙摆钻进车里。
柏子香充斥着车厢，比天香楼脂粉味混着酒气好闻许多。
马车慢悠悠前进着，比白日速度慢了不少。
街上游人如织，即使是在夜晚，帝京城里也灯火通明。
“别把头伸出去。”谢逢春说道。
如意不解，还是听他的话只坐在车里看。
很快她就知道谢逢春让她别探头的意思了。
一支冷箭破开空气，深深扎在了马车车壁上。
车身一震，外面响起惊叫声和呵斥声。
如意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谢逢春揽进怀里。车身遭到重击，侧翻出去，如意头晕乎乎的，天旋地转间只能紧紧抓住谢逢春的衣服，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
周围乱作一团，路人四散奔逃唯恐被牵连，人仰马翻之际，谢逢春稳稳地抱着她。
如意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嗽几声，眼角泛出泪花，耳边是兵戈相击的碰撞声，伴着各种叫声，应该有人受伤或是倒下了。
她听到谢逢春闷哼一声，话还没问出口，他微凉的指尖抚上后颈，将她按在怀中。
“别看。”
如意被铺天盖地的清冽气息包围，隔绝了冲天的血腥气。
她怔在谢逢春怀中，分不清这急速的心跳声究竟是她自己的，还是谢太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