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菩萨蛮(五)
“门被锁了。”如意重复了一遍。
谢逢春点点头,“王禧替我办差去了,短时间内回不来。”
谢太傅不喜被打扰,平日里除了王禧,没有其他宫婢接近这间屋子,松涛阁除了门口有值守的侍卫,进了门也鲜少看到其他宫婢。
“我……我可以翻窗出去!”说着如意走到窗边,往下望了望,还好不是很高,她应该可以很轻松翻过去。
他好整以暇看着如意踩上凳子,翻过窗台就蹦了下去。
随后在窗外朝他招招手,说她先回去了。
从头到尾,谢逢春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透过镜片看到她眉眼弯弯,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如意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不见,谢逢春也没有坐回去,点了一柱线香,倚在窗边在等着什么。
窗外植物繁盛,郁郁葱葱,每日清早都有司苑局的宫女过来打理,照顾得极好。
他看着线香逐渐燃尽,最后一缕白烟飘散在空气中,彻底消失不见。
如意坐在墙头,边上还有两只鸟叽叽喳喳。
她从窗外跳出去了,但没想到外面门也关着,松涛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这一扇门出入。如意敲了敲门,指望着门外侍卫大哥能听到开门,结果敲得手都疼了也没人搭理她。
都出来了,她要是再回去岂不是很丢面子。
如意看到边上错落的树,心生一计。
然而事与愿违,她爬到墙头容易,下去却难。外墙边上没有弯弯绕绕的树枝供她下脚,她光是往下望一望,就觉得头晕目眩。如果这么跳下去,多半得摔断腿。
她试着从爬上来的地方再下去,腿肚子都在打颤,只能被迫放弃。
谢逢春找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如意坐在墙头,披帛被夜风吹得飘起,整个人小小的,算不上多狼狈,但看起来也像是要被风吹跑一般,令人心惊胆战。
如意的余光捕捉到熟悉的人影,不禁眼前一亮。
谢逢春还是她出去时候那样子,单片镜也没摘下。镜片在月光下反着光,如意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却直觉他肯定在心里暗暗嘲笑她。
“你看到我好像很失望?”谢逢春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意咬住唇,赌气似的朝他喊:“你是不是知道外面也没人,才不拦我跳窗!”
谢逢春露出迷惑的神色,“我哪里知道外面有没有人,行宫安防守备自然有人去管。”
她愈发着急想下去,不想被谢逢春看笑话。
才挪动了几寸,惊到了那两只鸟雀,展翅擦过她脸颊边上飞走。
如意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小脸煞白,用力眨了几下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朝我这跳下来。”
如意吃惊地扭过头看去,谢逢春就站在墙下。
“我……我掉下来砸到你了怎么办?”如意抿住唇。
谢逢春沉声道:“我会接住你的。”
他与平日说话语调并无不同,此时听起来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他朝如意的方向伸出手,身姿笔挺,手指修长秀窄。
如意小心翼翼地跨过来,身子微微向前倾,“我……我要跳了!你一定要接住我啊!”
得到了谢逢春肯定的答复,如意心一横,用力一蹬,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便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她分明听到谢逢春轻抽了口气,却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跟她说话:“你看,我说了会接住你。”
如意的脸还趴在他怀里,不肯抬头,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帝京少见的金贵衣料被她抓得皱成一团,他略略低下头,看见一团水渍在他衣服上晕开。
……是被吓哭了吗?
谢逢春试探性抚了抚她的后背,指尖碰到脖颈后露出的肌肤,沾了几缕散乱的碎发,便觉得一团火顺着指尖烧到他心坎里。
如意掉完眼泪,怕自己哭成花猫脸,狠狠用他衣服抹了一把才松开手。
怀里骤然空了,谢逢春眉梢微动,“有没有受伤?”
如意嘴唇动了动,说了句“没有”。
看她的反应,谢逢春自然不会相信她的鬼话,“真的没有?”
如意默不作声。
“那便回去吧。”说着他牵起如意的手,才走了两步听到她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走路有些踉跄。
谢逢春停下来,再问了一遍:“哪里受伤了?”
语气不容置喙,如意犹犹豫豫掀起了一截裙摆,小腿上有一道被树枝划破的伤,还在往外渗血,裙子上都沾了血迹。
“不疼,只是出了点血。”如意想努力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原地蹦了几下,结果扯到伤口被刺痛感弄得差点没站稳。
谢逢春笑了声,听得如意更紧张了。
“薛如意,跟我说句实话这么难?”
如意懵住,下一秒就感觉天旋地转。
——被谢太傅打横抱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腾空感令她害怕,手臂不自禁环住了谢逢春的脖颈。
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如擂鼓了,大概是她的。她周身被谢太傅的药香和柏子香环绕,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腔。
短短一段距离,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她在谢太傅的怀里快要晕过去了,才被缓缓放下。脚踩到地板,她顿时如获重负。
谢逢春把反锁的门打开了,不必翻窗进去。
他轻轻掀起衣裙,露出细嫩幼滑的小腿皮肤。
如意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去,“我……我自己来吧……”
得到的是谢逢春冷冷地回应,“准备让伤口发炎更厉害些?”
如意咬唇不语,她哪里得罪谢太傅了,讲话凶巴巴的!要说也是因为谢太傅,她才被关在这儿,爬个墙头还被树枝划破了腿。
她心疼地看看肌肤上的伤痕,可别留下疤才好。
谢逢春小心地用帕子擦干净她腿上的血迹,从柜子里摸出一瓶药粉,“撒药时候会痛,忍着点。”
还没给如意留反应时间,药粉就撒在伤口上了。
疼得如意一激灵,差点蹦起来,被谢逢春一把按了回去。
她眼里水光盈盈,身体还在微微发颤。
“好了。”谢逢春把衣裙放下来,看着衣料上的血迹微微蹙眉,“王禧不知道去哪了,我这没有衣服给你换,将就将就穿吧。”
“多谢……”如意小声说道。
谢逢春斜斜瞥她一眼,“这都是我救你第二回了。”
“谢大人……不不不,先生有没有受伤?”
“没有。”谢逢春答得很快。
可她分明听见谢逢春轻轻抽了口气。
算了,他说没有就没有吧。
她不理解谢逢春突然生气是为什么,还有那句“跟我说句实话这么难”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意并不记得以前在哪儿认识过谢太傅,她和谢太傅第一次见面应当是那时去往汀兰小居的宫道里。
但谢逢春看起来像是更早些就认识她,甚至还能说出她有弟弟。
虽然她说自己弟弟早已病逝的时候,谢逢春流露出的茫然和诧异不似有假。
她未曾欺骗过谢逢春,明明从一开始就是谢逢春在骗她。
可他三番两次帮了自己,如意觉得自己欠他的人情有点多,还起来实在是……太难了些。
谢太傅贵为帝师,代幼帝处理朝政,有什么是他想要又得不到的呢?谢逢春都得不到的东西,她哪里有本事寻来?
谢逢春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百转千回,他病情才好转,看了一天的折子,又因为如意的事折腾了小半夜,略显疲惫。
“我睡榻,你睡床。”他指了指床,王禧出去办差前就已经铺好了。
如意险些咬着舌头,“我睡这?!”
“不然呢,你再翻一次墙看看能不能翻出去,回你的住处去。”
她左思右想,都觉得睡在这极其不妥,可看着铺得软乎乎的床,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声音很理智,跟她说男女授受不亲,她清清白白女儿家怎么能睡在男人房间里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说出去都被人传闲话。另一个声音则是觉得谢太傅帮了她好几次,还给她上药,的确是个好人。
最终身体的疲惫和困倦战胜了她的理智,又软又舒服的锦被难以抗拒。
她趁着谢逢春背过身,飞快地脱了绣鞋爬上床,抱着锦被长长地呼出口气。
倦意袭上眼皮,如意迷迷糊糊间听到压抑的咳嗽声,睡意被驱散了不少。
她小声问道:“先生,要不我睡榻你睡床吧,你睡榻很容易着凉,对病不好。”
谢逢春没回答她。
如意索性下床,戳了戳谢逢春,“先生?咱们换换吧?”
谢逢春皱眉,捱不过小姑娘在耳边罗里吧嗦,“知道了。”
如意闻言展颜一笑,正要往榻上去,就觉得被一股力气扯着,反应过来时候人已经躺在柔软的锦被上了。
“谢大人……你?!”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被谢逢春按住手腕。
她的腕子一只手就能握住,纤细羸弱,红珊瑚串子硌在他掌心。
夜色深沉,她看不见谢逢春暗下去的眸色,直觉告诉她危险逼近。
“你叫我什么?”谢逢春问道。
如意的声音里都带着些许氤氲水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