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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菩萨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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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她叫“先生”属实是谢逢春心血来潮,一时起意随口说的。

    没想到这两个字轻飘飘地撞进他心里,谢逢春不愿承认,但心底源源不断涌出来的想法就是他还想再听她多喊几次。

    他久久不说话,如意迷惑地歪了歪头。

    “谢先生?”她又喊了一声。

    谢逢春回过神,佯装镇定,示意她坐下。如意不情不愿地照做,还不忘记离他远点。

    他看着对方恨不得离自己十万八千里的样子有点想笑,忍不住挑眉看去,少女的侧脸在灯下透出好看的晕影,愈发显得小脸尖尖,肌肤光滑。

    “陛下这两天的课业如何?”谢逢春淡声问道。

    如意愣了愣,没料到他是要问陛下的功课,“功课都做了。”

    谢逢春又问了几句,如意都一一作答。

    待他问完小皇帝的课业,一时间无话可说,屋内沉默了会儿,两人都觉得有点尴尬。如意捏着衣角,手心都紧张出汗了。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让你做伴读?”他打破沉默。

    “因为我家里无权无势?”如意试探性答道。

    她问得小心翼翼,一看就知道是猜的。

    “猜对了。”谢逢春按了按眉心,头痛感又顺着攀爬上来,“多少人想把家中子女送来做陛下的伴读,只为了今后能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话,你有自知之明就好。”

    ……什么自知之明,她甚至不想呆在这,只想回汀兰小居。

    疼痛感如同蛊虫噬咬,脑子里密密麻麻的疼。

    如意偷偷瞟了一眼喝空的药碗,不知道喝得是什么药,大抵和寻常药物是不一样的。

    谢逢春额上布满冷汗,略显凌乱的碎发覆在眉眼前。他竭力在如意面前保持端正的坐姿,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忍耐着药性发作的痛苦。

    如意看出他的不适,有点犹豫,“先生……是不是头疼?”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太阳穴附近,缓缓替他按起了头。

    她感觉到谢逢春身体僵硬了一瞬,并没有斥责或是阻止她。

    仅仅是靠近她,谢逢春嗅到了她身上的甜香,就觉得头痛缓解了许多。

    “我在家时候就常给照顾我的老嬷嬷按头,她年纪大了一吹风就容易头疼,每次按完都舒服很多。”如意看他眉头逐渐松开,禁不住要自夸。

    谢逢春哑然。

    他已经要和老嬷嬷相提并论了么。

    “……你干嘛啊?”如意被他盯得发毛。

    谢逢春收回目光,“我只是觉得,你在这反而会加重我的病情。”

    没病都要被气出病,何况他现在有病。

    “那我就不在这碍着您的眼了。”如意如获大赦。

    她转身的那一刻,谢逢春心底泛出丝丝不悦,想留下她的冲动让他禁不住伸手。

    披帛轻飘飘扬起,犹如一尾游鱼,只是在他掌心滑过便悄然溜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谢逢春忽然喊住她:“薛如意。”

    如意脚步停顿,等着他说下去。

    “薛良送你进来不就是为了权势和地位,你日日接触陛下和我,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并不难得,我能提拔你的父兄,给他们高官厚禄。”谢逢春语速不快,想让如意每个字都听进去,“哪怕你是庶出,你的生母和弟弟也会因此在家中与主母嫡子平起平坐,这有什么不好?”

    如意并没有马上回答他。

    她扶着门边,仿佛在消化谢太傅方才的话语。

    换做其他人都要在此刻感激涕零,可谢逢春却隐隐觉得她应当是生动的脸上透出些不知所措的苍白。

    半晌,如意开口回答道:“我父兄都是庸碌之辈,至于我的母亲和弟弟……早已经过世了。”

    翌日,陈阁老没来授课,也不见谢逢春的身影。即使没课,闻人煦也让如意得空了来明光殿。

    她进来时候,小皇帝正画完一幅画,对自己的画作看起来十分满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如意接过去帮他晾干,目光一瞥角落,发现他的落款和以前不一样。

    “虚月是朕的字。”闻人煦解释道,“竹里无人声,池中虚月白。”他舔舔唇,露出羞赧的表情,“是阿姊给朕起的字,几乎不怎么用上。”

    如意回忆了下,他说得应当是长公主,先帝只有两个公主,另一个年纪比他还小,不可能给小皇帝起什么字。

    “唉,可是阿姊远嫁之后就没她的消息了。”闻人煦叹气,“不过还好遇到你了。”

    如意安慰他的话卡在喉咙里。

    “朕一直觉得你和阿姊很像,阿姊也会养小动物。你抱着狐狸时候像极了阿姊当年养狸奴的模样。”

    “而且你不用自称‘奴婢’,又不是在外人面前,私底下何必拘着规矩。”闻人煦听她这么自称就觉得极其不顺耳。

    “奴……我何德何能跟长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如意挠头,倏地想起谢太傅昨晚说得话。

    皇帝信任她,只要她开口,就能给家族求得荣华富贵。

    可她如果说了,是不是……小皇帝又要回到无人可说话的时候了。

    “你在想什么?”

    “在想家人。”如意的回答有些出乎他意料,闻人煦微微扬起眉头。

    “是想家了?朕可以下道旨意让你回家几天,看望亲人。”

    如意摇头,“家里并没有我的亲人,我母亲和弟弟早已过世。”

    闻人煦刚想开口“那你父亲呢”,就想到何九桂跟他说过,她是被薛良送进宫的。

    “原来你也有个弟弟。”

    这话说得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她提起早夭的弟弟,神情不自觉黯淡下来。闻人煦怕她想下去会难过,连忙岔开话题,“你有别的名吗?”

    如意一愣,“有的呀,我小名叫做燕燕。”

    “晏晏?”闻人煦重复了一遍,“是‘言笑晏晏’的晏晏?”

    “是燕子的燕,我娘怀胎时候有一窝燕子在她屋檐下筑巢,她就给我起了个小名叫燕燕。”

    “燕子筑巢说明好运将至,你看现在不就摆脱你那不做人的亲爹。宫里就算是女官,也没几个有你这样的逍遥日子过。”

    闻人煦对她亲爹的评价实在是糟糕了些,如意看在养了她十三年的份上,想替自个儿亲爹辩护几句,就被闻人煦看穿了,“你也不必给薛良辩解,他日日给朕上请安折子,朕虽然暂时不能亲政,该看的折子还是没落下的。”

    如意讪笑,她爹能在动乱里平安保身,也许就是靠这种墙头草行为吧……

    “今日你还要去看望老师吗?”闻人煦突然问道。

    如意不太想去,但这样显得她很没良心。

    哪怕只有谢逢春和王禧知道,小皇帝大概只是把她当作能近身照顾谢太傅的人。

    闻人煦略略叹口气,“你要是得空还是去看看老师吧,朕总觉得老师比朕更像孤家寡人。”

    如意闻言心里一跳,忍不住抬眼看他。

    小皇帝皱着眉,看起来像是真心实意在为帝师的身体担忧。

    傍晚,她又站在松涛阁阶下犹豫不决。

    门从里面被打开,王禧见着她,略显意外,“薛姑娘?”

    她提起手上的食盒,“我来看谢大人的。”

    屋里比昨天多点了几盏灯,亮堂了许多,谢逢春戴着单片镜正在处理政事。

    和昨天对比看起来好了许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了些,说起话来倒是过了那阵虚弱劲儿了。

    他鼻梁生得笔挺秀气,单片镜架在上面合适的很,配着细细的链子,镜框上面还有精致的雕花镂刻,倒给他显出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来了。

    “我还当你今天不来了呢。”

    如意把食盒往桌上一摆,“陛下让我带些东西来看你。”

    谢逢春像是听到了个笑话,轻轻嗤笑了声,“是陛下让你来看我,还是你自己要来?”

    端着碟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谢逢春看着那碟子,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如意把碟子又放回去,盖上食盒,赌气似的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背后传来谢逢春的声音。

    “我……你管我去哪!”如意差点咬着舌头,“你自己过吧,我不管你了!”

    她说着就去推门,推了两下,门打不开。

    如意放下食盒,两只手去推,房门纹丝不动。

    “估计是被反锁了。”头顶传来谢逢春慢悠悠的声音。

    不知何时,谢太傅已经起身,站在她的身后了。

    如果薛如意是只猫,这会儿已经吓到全身炸毛了。

    谢逢春无声地勾起唇角。

    他不喜欢那些聒噪的动物,却很喜欢逗弄眼前这只小猫。

    修长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微凉的掌心贴在肌肤上,如意却觉得她的手背要烧起来了。

    脸也要烧起来了。

    谢逢春略弯下腰,附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门板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头看看我,嗯?”

    看着如意的耳垂害羞到通红,谢逢春满意地捏了捏,仿佛是个趁手的玩意儿。

    如意僵硬地转过身,“谢大人……?”

    “叫我什么?”谢逢春打断她的话。

    “先……先生?”她声音细若蚊呐,落在谢逢春耳中却是清晰可闻,十分受用。

    谢太傅和她的距离实在是太太太太太近了,如意惊慌地闭紧双目,逃避似的偏过头,露出细白如瓷的脖颈。

    但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这个姿势更方便谢太傅得寸进尺。

    少女的眼睫轻轻颤动,因为害羞和胆怯迟迟不敢睁眼看他,眼尾隐隐有湿润的痕迹。

    两人的距离近到她能嗅到甜甜的松子糖气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半盏茶的时间,笼罩她的压力骤然消失了。

    “你要在地上坐多久?”上方传来谢逢春的声音。

    如意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什么时候已经坐到地上了。

    她话在嘴边,舌尖抵着上颚,眼见着要说出来了,又兜兜转转咽回去。

    谢逢春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怎么,这么想让我把病气过给你?”

    如意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有些气恼,可配上她湿漉漉的眸子和咬出浅浅齿痕的唇瓣,实在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

    谢逢春不由得挑了挑眉,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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