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菩萨蛮(三)
王禧给她们指得路确实是没什么人的僻静小道,一回屋子青棠就拿来干净衣服给如意换上,还煮了一碗姜汤给她驱驱寒气。
饶是夏天了,湖水依旧冻人。
她洗了个热水澡,喝完姜汤才觉得好了许多。
她先把端亲王调戏她的事说了,又讲了不小心掉水里的事。
青棠不能言语,只有如意一个人在说。
“我也不知道栏杆怎么会断掉……我还听到他一直在咳嗽,是不是受凉了?”
青棠点点头,示意道:奴婢刚到时候看到谢大人身上并没有挡风的衣物。
因为外袍给她穿了。
如意抱膝坐着,情绪低落。
青棠安慰她:您先歇息,奴婢会帮您留意的。
如意身体好,裹着被褥出了一身汗就清爽了,但第二天没见到谢逢春,还是陈阁老在授课。她捱到陈阁老离开,才问谢太傅怎么没来。
闻人煦诧异地看她,“老师病了,正在休养身体。”
“是在松涛阁吗?”
“应当是吧,没听说老师出宫的消息。”
他对如意突然问起谢逢春起了兴趣,“朕记得你不太喜欢老师,怎么打听起他的事?”
看来谢太傅没有把昨晚发生的事说出去。
如意蹙眉,不知道该不该说。
“老师身体一向不太好,昨夜宴才开了没多久就出去了,直到宴席快散才回来,而且面色比出去之前差了许多,还换了身衣服。当时人太多朕也不方便问,散了之后遣人去松涛阁问了,说半夜就发起高烧。”
如意敏锐地捕捉到了“身体不太好”,难怪昨晚听他咳嗽,明明知道自己体弱还把衣服给了她。
“谢大人他……他还好吧?”
闻人煦想了想,说道:“今早朕也着人问了,太医丞看过了,说是着凉受风引起的。朕就奇了怪了,这天都热起来了,哪里来的着凉受风,老师又不是什么贪凉的人。”
如意听他说完,心情更加复杂。
闻人煦话锋一转,“你最近可别去前边那个湖心亭。”
……似乎是昨天他们掉下水的那个亭子。
“工部底下的人清查不仔细,回廊栏杆都已经朽了,大清早被路过的太监发现塌掉了一截。”闻人煦一本正经地说,“那边常有人去赏湖中月,还好昨天的月亮不算圆,无甚可看,不然万一有人去看月亮掉下去就难办了。”
如意:“……”
其实昨天她和谢太傅就掉下去了,隐瞒他的话……算不算欺君之罪。
一下午她话本看得心不在焉,书都拿倒了,还是小皇帝提醒她才发现。
她脑子里萦绕着小皇帝说得那些话,谢太傅因为她才生病发烧,她要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未免也太没良心了。
傍晚回居所的路上,沧浪湖泛着暮色的波光粼粼。
她在湖边兜兜转转来回踱步,余光捕捉到两个眼熟的小黄门,是松涛阁附近见过的洒扫太监。
如意喊住他们,对方停住脚步,恭敬道:“正要去寻薛常在呢。”
“找我做什么?”
两个小黄门你一言我一语,说谢太傅吩咐,问问薛姑娘方不方便过去。
这话一听就是他们俩润色过,谢逢春本人怎么会跟她用这种有商有量的语气。
站在松涛阁门口,她忽然心生怯意,不敢推门进去。
明明白天还在想用什么理由去看他,先前也为了冯答应的事来松涛阁等了好几个晚上。
她对松涛阁门口的景致一点都不陌生,偏偏就在此刻不敢迈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劝自己。
谢太傅也不是什么吃人的怪物,既然谢太傅求她来,为了满足病人的心愿,而且还是被她拖累生病的,她不进去看看实在是太没良心。
推门而入,一股柏子香混合着清苦药香扑面而来。
和谢逢春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屋里倒不是黑漆漆的,昏黄的烛光足以让她看清陈设布置了。
谢易坐在那,唇色发白,脸上浮着不自然的潮红色,如意心里一跳,大着胆子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
——好烫。
谢逢春浑身一阵冷一阵热的,正值难受得紧,都没注意到如意进来了。额头上突然覆上来冰冰凉凉的感觉,他也没多想,一把抓着令人舒爽的温度来源。果不其然听到了熟悉的惊呼声。
“你怎么来这么慢?”谢逢春看起来虚弱,一开口除了嗓子略有点哑,真听不出是个病人该有的语气。
可如意瞧着他,心里的愧疚感止不住,“大人还在烧着,我去请个太医来吧。”
“已经来过了。”
他拒绝得爽快,如意也不好多说什么,拿了垫子坐在旁边偷偷打量他。
烛光晕在谢逢春脸上,显得他五官柔和了不少,再加上此刻微微蹙着的眉头,显出了几分易碎的脆弱感。
谢逢春扭过头,和如意的目光实打实对了个准。
如意惊得身子晃了晃,手肘往后撑,碰到昨天擦伤的地方,疼得轻抽了一声。
谢逢春眉头拧得更深,拉过她的手臂就要看伤。
他明明生了一双纤长秀气的手,执笔拿书都极为好看,一看就是文人墨客该有的样子,力气却不小,如意想把手抽回来,试了两次纹丝不动。
他把衣袖拂上去,看到如意小臂上有两块淤青,面积不大,但在藕节似的手臂上着实有些刺目,边上还有些许擦破的痕迹。
“昨天摔到地上的时候擦了下,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愈合了。”如意解释道。
谢逢春从柜子里摸了个小盒子出来,指尖挑出一点点在她手臂上抹开。
微凉的指尖很轻地擦过她的肌肤,明明药膏也是凉凉的,还能闻到薄荷气味,如意却像是深陷炙火之中,脸颊烫得要烧起来了。
把药盒合上,谢逢春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外面有人叩门,谢逢春说了句“进”,来得人是王禧。
他看见如意在这,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到最常见的那副平和的表情。
“大人,药给您端来了。”王禧把药放下,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如意才离开。
如意的注意力被送来的药吸引了,药汁格外的浓黑,不用细想就知道这药的味道必定是极其苦涩的。
不是她喝得药,如意却觉得舌根已经在发苦了。
她也喝过发烧风寒的药,从未见过如此浓黑的药汁,太医给他开了什么药方?
药的温度都是王禧已经试过的,谢逢春眼睛不眨,端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在柜子里摸出个什么东西。
如意好奇凑上去看了看,是一包松子糖。
一碗药下去,谢逢春咳嗽的频率低了不少。
但是药性来得快,他呼吸急促起来,手指紧紧抓着衣摆,用力到关节都呈现出青白色。
如意被吓得手忙脚乱,作势就要站起身,“谢大人?!谢大人没事吧,我去请太医……”她话音未落,被谢逢春扯了一把。
他这会子不太清醒,没控制好力道,径直把她扯到怀里了。
“别动。”
如意脑子一片空白,浑身被柏子香和药香包围,顾忌着谢逢春的身体,真的不敢乱动。
……她觉得此时的谢太傅很不正常。
虽然外面对谢逢春褒贬不一,但对他的外表总是有一致的评价。
——温和有礼,雍容不迫。
憎恶他的人觉得谢太傅不是好东西,可骂他之前还得加个前缀,说小皇帝必然是被谢太傅的表象迷惑,披着风流蕴藉的文人皮,内里是个以权谋私的佞臣,仗着皇帝年幼尚不能亲政一手遮天。
此时的谢太傅实在是不太温文尔雅,像极了一头蛰伏的猛兽,自己只是他爪下的一只小白兔。
他心情尚佳时候用爪子拨几下寻点乐子,要是哪天他看自己不顺眼了……如意都不敢想下去,她甚至能感受到谢太傅的呼吸,生怕下一秒谢逢春就真的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
然而谢逢春只是靠着她小憩了一会儿,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垂,酥酥麻麻的,她又不敢动。
这“一会儿”对如意来说像是燃尽了一炷香那么漫长,等得身体都僵硬,才感觉到谢逢春动了动。
谢逢春睁开眼,顺着目光所及之处扫了一眼,小常在的衣领被他弄乱了,松松垮垮挂在那。明明在行宫里受了不少磋磨,肌肤还是细滑白净跟玉一般,混合着衣裙上的熏香,甜得让他有些沉醉其中。
如意跟兔子似的一下跳出他的怀里,拍了拍被压皱的衣服。
“多亏谢大人昨天出手相助,今天来得太匆忙了,谢大人要是喜欢吃糖,改日我亲手做两份送过来。”如意语速飞快。
谢逢春的头痛减轻不少,闻言挑了挑眉,“不用了。”
如意紧张地捏着手指,谢逢春把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私下不用叫我‘谢大人’,陛下称我为‘先生’,你也跟着叫就是了。”
如意愣了下,对他的要求有些不解。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甜甜地叫了声“先生。”
光线朦胧,如意看不清他眼里微暗的变化,只能看到谢太傅的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对她这声称呼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