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日宴(十)
宫婢们当晚就替如意收拾好东西搬来明光殿偏殿。
她受宠若惊,突然从汀兰小居这个偏僻角落一下子搬到皇帝居所旁边,虽然只是为了照顾一只受伤的幼狐。
青棠目瞪口呆看着内侍们鱼贯而入,她不能说话,内侍就一件件问她是否需要搬走。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只有一些衣物和一个小小的妆奁,统共就是抬了个箱子走。
如意口头上拒绝了皇帝的赏赐,只求他放了冯答应。
皇帝一言九鼎,当晚就让人把冯答应接出来了。同时,为了显示君王的大度,还是把赏赐给了她。
一盒一盒精美的礼物被送进来,摊开摆在如意面前,金灿灿的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
“这些都是我的吗?”她小心翼翼问道。
何九桂回道:“当然都是您的,陛下既然允诺了给您赏赐,那就不会食言”
“那拜托公公替我转告陛下,多谢陛下了。”她飞快地适应了金银珠宝散发出的光芒,笑眯眯收下,还不忘记抓了一小把金珠子塞给何九桂。
翌日一早,如意哄着小狐狸上药,它原先后腿好了许多,但在观百兽戏的时候挣扎得用力了,现在腿上又添了几道。
它趴着让如意撒药粉,突然整个狐狸弹跳起来,警觉地看着外面。
——是小皇帝来了。
如意放下药粉,和殿内宫婢一同见礼。
小皇帝毫不在乎他们,挥挥手让起来,两步并一步地上前,“朕的狐狸怎么样了?”
如意如实禀报:“后腿的伤还没好,奴婢正在给它上药。”
小皇帝看起来很想摸一摸它。
他的眼里闪烁着渴望的光。
如意犹豫了下,把幼狐抱在怀里,“陛下想摸摸它吗?”
轮到闻人煦怔住了,“我可以吗?”
被喜欢的人亲手交到陌生人的怀抱中,幼狐很不满意,呜咽几声挣扎无果,被迫认命了。
闻人煦轻轻摸着它的脑袋,小狐狸的毛有些扎手。
说实话,它长得挺丑的。
他也不是没见过漂亮狐狸,百兽园里就有番邦进贡来得宠物狐,赤狐白狐都有,都没有它亲手抱回去的这只杂毛小狐狸好。
“你知不知道这只狐狸是怎么来的?”闻人煦突然发问。
“奴婢不知。”
“是朕前些日子围猎时候射杀了一只母狐,在它后面看到了这只小狐狸。”
如意:“……”
难怪它跟你不亲,这是血海深仇啊!这些天潢贵胄都有什么特殊爱好吗?
闻人煦有些恋恋不舍地把狐狸交还给她,“朕以后会常来看它的。”他说完,顿了顿,补充道:“老师不喜欢带毛发的动物,你不要带它去老师面前。”
他所说的老师应当就是谢太傅了。
如意想起谢太傅就一阵恶寒。
“朕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要赏赐的人。”
如意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像是看什么有趣的物件。
刚进宫时候教授规矩的嬷嬷告诉她,陛下问一句便要答一句,不可以在陛下面前喋喋不休,也不能不回答陛下的话。
因此她只是小声应了一句“让陛下见笑了”。
闻人煦没有要结束对话的意思,“朕时常给人赏赐,他们大多只会表面客气的推辞,而你却敢提出用赏赐换别的要求。”
如意大脑嗡嗡响,判断不出小皇帝到底要说什么。
“你和老师有些相似,老师也不喜欢要这些赏赐。朕派人送了很多东西到老师府上,但从未见他用过。”
他把自己和谢太傅相提并论,如意觉得自己要折寿十年。
不是因为谢太傅太出名,她不配与之相提并论,而是她要被气得折寿十年。
她用力挤出一个笑容,“陛下谬赞了,奴婢只是个粗人,担不起陛下的夸赞。”
“朕知道你是薛良的女儿。”小皇帝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报出了她亲爹的大名。
这名字对如意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她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薛良”是在说她的父亲。
……他打听她爹做什么?
他是天下的君主,即使没亲政,想查个人还是很简单的事。
何况她爹就是个……游手好闲、一心只想靠旁门左道晋升的小官员,没什么政绩,却还没被贬官,甚至能在帝京扒拉这么些年。
如意垂着头,却能感受到小皇帝的目光在打量她。
如果不是因为直视天颜搞不好会被拖出去杖毙,她真的很想问问小皇帝要做什么。
小狐狸调整了下睡姿,手心里痒痒的触感唤回了神游天外的如意。
何九桂耳朵尖,听到门口有声音,转头一看是谢太傅。
小皇帝面上闪过一丝畏惧,谢逢春的目光越过他,停在如意身上。
他站在殿门口,没有进来。
如意知道他是不想靠近狐狸。
半晌,谢逢春勾了勾唇,问道:“陛下在这做什么?”
他眼中毫无波澜,唇边却带着一抹笑意。
何九桂缩了缩脑袋。
——这是谢太傅心情不悦的表现。
左右他不会明面上训斥陛下,顶多是多布置点作业,但看狐狸的这位怕是要遭殃了。
如意从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里已经嗅出几分不妙的气息。
“朕看书看得乏了,出来解解闷。”闻人煦说完,一溜烟跑了。何九桂忙不迭跟上去,偌大的偏殿里就剩如意和谢逢春两人。
“陛……陛下出去了,谢大人不跟着去吗?”
谢逢春站在原地没动,指了指她怀里毛茸茸的那只,“放回去,我有话对你说。”
如意把幼狐放回笼子里,看了看谢逢春,还是没动,又把笼子拿到角落里,谢逢春才施施然进来。
还不忘记关上门。
如意心里拔凉,偏殿就这一个门出入,他把门关了是不是想悄无声息灭口。
“当日我用假名字骗了你,是我的错。”谢逢春开口道。
结果谢太傅一开口,说出的话让她措手不及。
这可是……当朝帝师啊,还会主动和她道歉?!
背着光,她看不清谢太傅的表情,只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柏子香气,混合淡淡的药香,缭绕在两人周围。
她天真地以为谢太傅是真的来道歉的,还在心里盘算怎么接受他的道歉才不算失礼。谢逢春后半截话就让她如坠冰窟。
“但凡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是鸩酒还是白绫,你自己选个。”他顿了顿,补充道,“不用担心宫人不许自戕,这点我还是会帮你隐瞒的。”
……谢太傅还真是爱面子,怕她把事情捅出去,让阖宫上下人都知道他丢脸了。
谢逢春看出她嘴上答应,心里还不怎么服气,手指绞着衣裙,边都快给她揉皱了。
他好心地拿扇柄点了点,“别折腾你衣服了,皱巴巴地有失仪态。”
如意讪讪拿开,红珊瑚手串顺着她的动作滑落到手背上面。
送走了谢逢春这尊大佛,如意松了口气。
左右就是在这熬上三四天,等小狐狸伤好了她也能搬回汀兰小居,到时候就不用受这份气。
一连几天,她都没再碰到谢太傅,小皇帝下课后来看过一次,小狐狸还是很怕他,弄得闻人煦有些意兴阑珊。
等幼狐伤好全了,如意便托何九桂禀告给小皇帝,向他请辞。
她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何九桂出来,从门口又窥不到里边,只能干等着。
眼见着日晷都挪了一小格,何九桂总算从里间出来了。
“咱家给您禀了,陛下要面见您呢。”
如意还当小皇帝是要她当面请辞,正提了裙摆要跨门槛,被何九桂拉住了:“谢大人也在里面,您一会儿讲话可仔细着点。”
可能是觉得她笑得太勉强了,何九桂挥挥手催她快点进去,别让陛下等。
如意很不情愿地进去,走到口子时候还停顿了下。
果不其然听到谢逢春的声音,“在陛下面前还这么磨蹭,你哪里学得规矩?”虽然语气不重,但眼神透出了几分不虞。
他穿着如意眼熟的紫色官服,鼻梁上架着单边镜,坐在一侧书案后,手上拿着几张纸在看。
如意在家里时候见过单边镜,是从海外传进来的,能用得上的人家非富即贵。
可她眼下没兴趣研究单边镜到底长什么样,戴起来看字又是什么感觉。
谢太傅坐在这,她就觉得没好事。
如意从牙缝里挤了个“是”,就不再看他,径直向小皇帝进言请辞。
何九桂过来说她请辞的时候,闻人煦流露出些许不舍。
他周围人要么敬他怕他,要么像谢逢春一样得板着脸教导他,很少有如意那样能温温柔柔和他说话,令他觉得舒服的人。
“陛下若是觉得薛常在人不错,不如就让她留在明光殿做伴读好了。”谢逢春突然出声。
闻人煦问道:“可她是父皇的妃嫔,于礼不合。”
谢逢春略加思忖,“臣看过先帝的后宫造册,薛常在没有任何记录。陛下既然想要个伴读,臣以为薛常在还挺合适。至于留下的名头……陛下就念在她有功,封她做个女使就是了。”
她这种在行宫一点姓名都没有的小常在,除了几个近身侍奉过的宫婢,谁会知道她到底什么身份,也就行宫里认识她的人多些,回了皇宫就查无此人了。
闻人煦兴高采烈把话和如意说了,本以为她也会高高兴兴谢恩,没想到对方的表情如遭晴天霹雳。
“你和别的女使不一样,不用每日很早起来做事,你只要做个伴读陪我打发一下时间就行,其他时候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自认为开出的条件很优渥了,谁能拒绝天降大饼。
偏偏如意就想拒绝。
可皇命不可违,尤其是小皇帝一脸期许,肯定是不会允许的。
做伴读不就得天天见到谢太傅。
感觉比直接被他灭口还可怕。
闻人煦当她默认了,“那就这样了,也省得你再把东西搬回汀兰小居。”
唯一感觉还好的是,小皇帝看起来还挺好相处的。
如意想都不用想,就猜到是谢太傅出的馊主意。
谢逢春好整以暇迎接她的目光,推了推单边镜,面上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