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春日宴(五)
他在宫外是一处幽静的小宅子,置于行宫不远处。禁军不敢拦谢太傅的车,即便入了夜也畅通无阻,直入行宫。
王禧正要派人去打探,被谢逢春拦住了。下车之后,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踱步至松涛阁附近。
如意昨夜一宿没合眼,白天在屋里睡了会儿,还没恢复过来,这会儿正坐在门口台阶上打着盹儿,脑袋一点一点的,明显是困得不行又不敢放任自己睡着。
王禧看得有点想笑,在谢逢春面前又不敢,只能掐自己大腿忍着。
流言传播速度一向是很惊人的,如意呆在行宫里,不知道外面已经把她和谢太傅编出了多少种香艳传闻。
换作寻常权贵家的公子,也不过是嬉笑几句就揭过去了,一旦主角成了谢太傅,不管如何自诩端方清正的老臣,都能默许下人们把道听途说的流言拿出来再嚼一遍。
那可是上个月还血溅紫宸殿的谢太傅。
虽然不齿他的为人手段,但谢逢春生得好看,起初是有不少世家女子倾慕于他,明里暗里想引起他的注意。用方怀止的话来说就是“长得人模人样,办起事来是一点人都不做”。他自认为是帝京第一美男子,实际上在谢逢春入朝前,各个女眷私宴人气第一的都是谢逢春。
直到谢逢春为了让幼帝坐稳龙椅,血洗朝中上下,成为世家大族避如蛇蝎的权臣。用来教育小孩子的话也从“你学学人家谢公府上的二公子”变成了“你可千万别跟谢太傅那样走岔了路”。
而被描绘得跟大魔头似的谢太傅,此刻就站在松涛阁不远处。
路上的时候王禧已经跟他说了来人的身份,先帝后宫里的小常在,薛家的庶女。
王禧说完,还评价了一句:“薛大夫别的不行,卖女儿倒是挺利索。”
谢逢春也是这么想的。
薛良晋升碰壁,不想着做出些功绩,就指望着卖女求荣靠一些旁门左道升官。可惜人才刚送进来,先帝就自个儿死在了“马上风”。
薛家的小女儿似乎是没学会父亲的圆滑,被夜露冻得微微打颤,还梗着脖子要等谢太傅。
王禧悄声道:“大人准备怎么办?”
谢逢春沉默了许久,久到王禧甚至以为他动了恻隐之心。
然后谢太傅无情地丢下句“把她赶走”。
如意半梦半醒间被推醒,以为又是天亮了。迷迷糊糊睁开眼,夜空中繁星闪烁,哪里有天亮的样子?
“您还是请回吧,不然谢大人该不高兴了。”
“是大人亲口说要赶我走吗?”如意问道。
小黄门默不作声,如意有了几分明白,心里有点气,但是碍着有事求人家也不敢发作,闷闷地站起来用力拍了拍裙子。
王禧在远处看得无语凝噎,松涛阁是谢太傅的住所,时时刻刻有人盯着清扫,哪来什么灰尘土渣要拍。
夜风吹过,如意的鬓发被吹起来,她侧过脸去想避开碎发蹭到眼睛。
少女穿得单薄,原本就被夜露打湿了衣衫,风一吹就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纤细匀称的身躯。
谢逢春呼吸微滞,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如意从宫道回去,汀兰小居偏僻,半夜里更不可能有宫人走过,她走在黑漆漆的道上,没有带灯笼,只能借着月光看路。
这条道她常走,今晚是头一次觉得古怪,像是有人在暗处看着她似的。
鬼神之说不提还好,一提她心里就发毛,停下来左右环顾,感觉背后更阴森森的。
也不是别人,就是谢逢春。
谢太傅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半夜吓唬一个小姑娘,王禧自然也得跟上去侍奉,眼睁睁看着谢逢春弹了颗小石子,在空荡荡的宫道里响起清脆的碰撞声,把薛如意吓得汗毛倒竖,像只炸毛的小狸奴,几乎是狂奔着跑回汀兰小居。
如意跑回去,响动不小,把青棠给惊到了,听她上气不接下气说着在宫道遇鬼的事。
行宫里确实是死过人的,虽然隔汀兰小居很远,但万一是幽魂游荡迷路,找错人索命怎么办?
她讲得混乱,青棠也没搞明白,只知道她被吓到了,陪她两盏茶的时间才把如意哄睡着了。
汀兰小居地方偏,但流言也有传到的一天。
青棠去取东西,碰巧要去库房里现支。她去了一边阴凉处等候,就听见边上两个婢女嘀嘀咕咕说着话。青棠耳朵尖,捕捉到“薛常在”和“谢太傅”两个词,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她们聊天内容上。
不听还好,一留意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昨晚谢太傅把薛常在从门口赶走这事儿都传出去了,说谢太傅心有所属,为心上人洁身自好,入朝这些年了半点风月传闻都没有过,哪怕别的大臣给他府上送美女,都被原封不动退回去,结果薛常在看上太傅的美色,连着几天去松涛阁门口堵他。
讲得绘声绘色,仿佛是躲在谢太傅床底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般详细。
没人敢在谢逢春面前嚼舌根,宫婢们连抬头看他都不被允许。如意可就苦了,整个白天走哪都有稀奇古怪的目光看她,连太嫔都旁敲侧击问她是不是最近和谢太傅有什么事。
青棠问她今晚还去吗?
如意起初是摇头拒绝了,但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一眼。
她还忌惮昨天夜里的事,让青棠在宫道口子等她,自个儿提着灯笼去松涛阁了。
明日皇帝就围猎归来,谢逢春今夜便住在松涛阁。
王禧无奈地进来禀报说那姑娘又来了,谢逢春“恩”了声,还在继续看折子,似乎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和昨天特地跟在后面吓人家小姑娘的不是同一个人。
但今夜的如意只是看了眼透出暖色光晕的窗纸,向身边的侍卫问道:“谢大人还是不愿见我吗?”
得到了答案,如意站了会儿,正当侍卫以为她又要去台阶那坐着等,如意转身走了。
王禧在檐下瞧着那灯笼的光亮越来越远,不由得愣住,犹豫了下进去跟谢逢春说了。
谢逢春批折子的手一顿,写到一半的字有个笔画歪了,他索性涂了重写。没写几个字又觉得这堆东西无趣极了,搁下笔就走出门。
如意今天提了灯笼,月光仿佛也比昨天亮些,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走了没几步,听到后面有轻微的脚步声,又发毛起来。
她试着挪了几步,那脚步声也跟着响了几步,她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腿跟千斤重似的迈不开。
该不会真是……撞鬼了吧?!
她心一横,想着手上怎么着也有灯笼,猛地转过身去,倒是把王禧吓了一跳。
如意瞪大了眼睛,瞧着远些的地方有两个身影。
谢逢春不面圣,穿得简单,青色袍子绣了寥寥几株瘦竹,如意无法从他的穿着判断出身份来。她想起来听别人说鬼是没影子的,借着月光瞧了瞧,这两人都是有影子的,看来是活人。
她松了口气,朝他们那走近了些,借着灯笼散发出的微弱光线看清了他们的脸。
谢逢春生得好看,不仅是因为皮相好,最受人夸赞的还是骨相极佳,在灯笼光下显得尤为清俊。
她越过谢逢春看向了身后的王禧,长得普普通通一张脸,穿得是小黄门的服饰。但是她没法从面前这人的服饰判断身份。
王禧见她盯着谢太傅看,想斥她无礼。谢逢春背在身后的手制止了他,由着如意打量。
她看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转过头来时候眼眶还是红红的,想掉眼泪又不敢掉,鼻子都皱起来了,看着有点于心不忍。
谢太傅难得心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你是……活人?”如意声音小的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是活人。”
“吓死我了。”
谢逢春没听清她上一句,不过从她的语气和表情能猜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他指了指夜空问她:“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做什么?”
“我来找人的。”
谢逢春假装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你就是外面说得那个每夜来找谢大人的……”
如意急得要去捂他的嘴,谢逢春轻轻一闪身躲过去,如意扑了个空,脸颊气鼓鼓的。
方怀止先前带他去吃过一种名为“河豚”的鱼,也是这样气鼓鼓的,不少人拼上性命也要去尝一尝。
“我跟他没什么。”
谢逢春说道:“这我自然相信,谢太傅也不是随便的人。”
如意又觉得他在说自己了,背过身就想走。
谢逢春喊住她:“怎么就走了?不继续等谢大人了?”
戳中了如意的心事,她斟酌了下词句,生怕自己一张嘴就忍不住骂谢太傅,“等什么呀,谢大人是大忙人,哪有空见我。”
王禧站后面,盯着自己的鼻尖,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一再降低。
如意猜不透这人的身份,只知道后面跟了个小黄门,像是要侍奉他的模样,觉得此人身份不低。
但是宫禁之中,只有侍卫和净了身的太监才能出现。侍卫穿着轻甲,一眼便能识别,而且能在宫中走动的范围有限。像这样衣衫不算十分华贵,但是又有小黄门做跟班的,莫不是……
如意脑袋里冒出个猜测,鼓起勇气问道:“您是陛下身边的大公公吗?”
王禧嘴角抽搐了下。
这回轮到谢逢春愣在原地了,“何出此言?”
“这时间还能在宫里转悠的,可不就只有公公了。”
谢逢春莫名其妙被当成了净了身的阉人,有些语塞。都说出这话了,他要是说自个儿就是她口中的“谢太傅”,岂不是脸面也丢光了。
于是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直接跳过话题。
如意见他没有反驳便默认了,倒是自圆其说给他编了理由,毕竟陛下身边侍奉的人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在外行走多半也是替陛下办事,被她撞见了说出去多丢人啊。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如意凑近,小声说道,“但是你得帮我个忙。”
她靠过来时候,谢逢春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不像是宫里常见的熏香气味,按她的品级身份也不可能用得上特制的人香料。他鼻尖萦绕着好闻的香气,不由得顺着她的话问:“帮什么忙?”
如意见他没有直接拒绝,心里一喜。
“您帮我引见一下谢太傅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