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日宴(四)
感觉有人在推搡自己,如意慢悠悠醒过来,入眼的是一片陌生的风景,并不是她熟悉的卧房。
她愣了愣,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眼前陌生的场景就是谢太傅的住所。
推醒他的是来换班的值守侍卫,如意一把抓住他问道:“谢大人呢?!”
“大人一早就出去了。”
如意仿佛被当头一棒,愣在原地。
那侍卫年纪小,又被这么个漂亮姑娘抓着手,耳朵根都红透了,也不忍心告诉她清晨谢太傅出门时的情景: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当她是空气似的走过去,连问都没问。
如意向他道了谢,没蹲到谢太傅,只能失魂落魄回了住所。
她一夜未归,青棠见到她的时候鬓发散乱,裙角还沾着清晨的水汽,湿漉漉的,吓得以为发生了什么。
如意摆了摆手示意没事。昨夜她怕连累青棠,就把她打发回去了,在谢太傅居所门口坐了一夜也没人给青棠报个信,她肯定急坏了。
“压根就没见着人……”如意失落地说着。
青棠端来热水给她洗脸,又给她倒了热茶去去寒气,问她:就非要见谢大人不可吗?
“下午咱们去内廷问问,能不能见一面。”如意有些垂头丧气。
冯答应和珍珠不在,汀兰小居都显得冷冷清清,原本这时候应该听到珍珠咋咋呼呼做饭的声音,或是喊上青棠一块儿去浣衣。
现在这些活儿都不用他们做了,她反倒不习惯了起来。
有求于人,空着手去总是不太好,碰巧今天值守的小黄门之一是她在行宫里认识的林全,另一个她不认识,大约是宫里头来的。
林全的目光顺着就往她手上那个描金食盒去了。
四下没其他人,如意打开食盒,给他们盛了两碗绿豆汤,她特地加了少量的碎冰,解暑是最畅快不过了。
林全正吃得起劲,听到如意的请求却犯了难。他和如意算是认识,又喝了绿豆汤,不好驳人家面子。边上那个小黄门替他解围:“您说得冯答应是不是昨日被送来的那位先帝爷的妃嫔?”
如意点了点头。
“不是咱们不愿意,要是寻常的宫婢兴许还能让您隔着门窗见一见,但是冯答应是主子,和那些宫婢也不在一起。”小黄门把绿豆汤喝了个底朝天,拿袖子擦了擦嘴角,“奴婢喝了您的绿豆汤,就当是还您的恩情,给您透点底。冯答应是陛下亲口要的人,和旁人不一样。内廷虽然是惩戒宫女子的地方,也不是进来就要受苦的,冯答应没犯事儿,就不会打她骂她,奴婢一直在内廷伺候,也没听说要对她如何,该怎么伺候还是怎么伺候。”
他说得诚恳,听他说冯答应在里面没有受苦,如意稍稍放心了些。
“那你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来吗?”
小黄门摇头,“这得是陛下开金口才行,咱们做奴婢的可不敢揣测。”
如意道了声谢,收拾了碗勺起身。
要不是头顶挂着内廷司的牌匾,周围灿如烟霞的海棠着实是看不出来,这里竟然是宫女子闻之色变的地方。
说到底,还是得让陛下放她出来才行。
但是她这样微末之身,怎么可能见得到九五之尊,怕是远远地就要被都知监的宫人们清出去,不许她靠近。
如意无功而返,青棠一路跟着她,但是看她脸上也没有特别失落的模样,就知道心里肯定想着其他主意。
青棠拉了拉她的袖子,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继续去谢太傅那蹲着,非得见到他不可。”
青棠并不想她去,想法子在认识的宫婢那问了一圈,没人知道冯答应的近况。大家都是行宫里的人,守着自己宫里一亩三分地,伺候地都是先帝遗留下的妃嫔,哪有什么门路去打探皇宫里的人。
如意吃了晚饭就急匆匆赶过去了,想着谢太傅一定是个大忙人,得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吧,她在这等一定能等到的。
而谢太傅的确是个忙人,因为他这晚上根本没回来。
如意扑了个空,怕像昨晚那样睡着了错过人,索性熬了一晚上没敢合眼,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都没等到谢太傅出现。
“姑娘还是回去吧,大人约莫是宿在外头了。”
“他不住宫里吗?”
侍卫挠了挠头,“大人也只有处理事情晚了才会在宫里住下,谢家可是名门望族,大人在帝京自然是有自己的宅子,不是日日都在宫里的。”
如意叹了口气,带着眼下青黑一片回去。
蹲得她腰酸背痛,青棠给她捶了好一会儿的背才舒服点。
她连着两日在谢太傅居所处等待,路过的宫婢当然都能看见。一来二去,流言就传开了。
小皇帝这两日跟伴读去外面围猎了,谢逢春得了空,不必监督他读书习字,在府上自个儿琢磨着棋局。
他正看得入神,门外响起了几句交谈声,紧接着王禧轻轻叩了两下门,说了声“永国公世子来了”。
谢逢春淡淡应了声“嗯”,聚精会神看着棋盘。
永国公世子把王禧打发出去,大大咧咧坐下来,捡了颗棋子在手,盯着棋局看了会儿,便十分自信地落了子。
谢逢春的眉头微微一蹙,语气带了几分恼意,“方怀止。”
似乎是习惯了他这样的语气,方怀止笑嘻嘻替他下了一子,“兰成啊,两年没见,你怎么脾气还是这么差。我回帝京的途中还听说了谢太傅血溅紫宸殿的事,”
谢逢春捏着棋子琢磨着,嘴上也不闲着,“你这两年游山玩水,做纨绔子弟的功夫倒是又精进了不少。”
方怀止对他话里夹枪带棒的也不生气,“你还能和我斗嘴,说明身体不错,我给你寻来的那副药怎么样?那可是我重金从蜀地一个老中医那购来的。”
“还不错,多谢了。”
两年没见,方怀止一回京,还没焐热永国公府的凳子,急吼吼地就来找谢逢春了。
“想不到两年过去了,我再回帝京的时候,还是收了不少香囊和荷包。”他炫耀似的掏出一串颜色各异的佩囊,“难不成这两年来帝京就没有别的出类拔萃的男子吗?”
大齐没有前朝那般古板,对男女大防没有到避之不及的程度。若是女子遇到了心仪的男子,就会解下佩囊给他,希望他注意到自己。若是两人情投意合,男子就会收下佩囊,过些日子上门提亲。
而方怀止就是个收了佩囊也没后续的花心大萝卜,仗着他那国色天香的亲娘,生了一副好皮囊,再加上永国公府锦衣玉食养大,但凡是上街闲逛都能收到一堆女子送佩囊。
谢易瞥他一眼,“你这个年纪了,永国公还没给你说亲?”
“我爹倒是想,他就是不敢。”方怀止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这么说也有道理,永国公是世家大族,关系盘根错节,世子的婚嫁之事牵动帝京各个环节。娶了高门嫡女势力壮大引人猜忌,但是家世略低的又配不上他。
比来比去,永国公索性放任他去了,只要不给家里丢人,暂且不管他。
方怀止出游两年,除了他自己爱玩儿,也有永国公府避开帝京纷争、不愿站队的意思。
他不受拘束惯了,大咧咧给自己倒了茶,“不说我了,我倒是想问问你。”
“我有什么事?”谢逢春轻轻嗤笑一声。
方怀止一脸严肃,“我觉得事情还挺大的,外面都在说你骗了个姑娘的感情,人家都去你松涛阁门口通宵蹲你了。没想到谢太傅除了政事上雷厉风行,连感情上的事都如此狠辣,硬是让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熬了两晚上不给进。”
谢逢春落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约莫能猜到方怀止说得是谁,毕竟在松涛馆门口呆了两宿的也就一个人。早上王禧还跟他提了一嘴,说那姑娘昨夜又来找您。谢逢春点点头算是意思自己知道了。
“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刚回帝京连行宫里的事都知道了?”
方怀止挠挠头,“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事儿已经传开了,方怀止觎着他的脸色,“该不会是真的?你铁树开花了?”
谢逢春没吭声,方怀止得寸进尺起来,“你这样御史台参你的折子得堆成山了吧?”
“你那些佩囊里有一个是中书侍郎张大人掌上明珠的,明日我跟他提一嘴,叫他好准备准备和永国公议亲了。”
这下轮到方怀止脸色变了,中书侍郎晚年才得了个女儿,爱女如命。仗着家世和父兄官职,他家小女儿养了帝京知名泼辣性子,哪家公子哥被她缠上都是避之不及。哪怕方怀止是永国公世子,也得看在她爹的面子上礼让三分。
谢逢春没好气地解释道:“她是先帝的妃嫔,来找我不过是有求于我罢了。”
方怀止咋舌,“那你也忍心让人在外面熬两宿。”
谢逢春语带嘲讽:“你可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方怀止不解。
“陛下得知芳嫔娘娘旧日的宫人在广德行宫,想亲自问一问昔年旧事。这事你愿意掺和的话,倒也可以递个牌子进宫与陛下一叙。”
方怀止才回帝京,家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应付,跟他扯皮了几句就离开了。
无人打扰,谢逢春看棋局看得入神,连天色黑了都没发觉。
还是王禧上前小声提醒,他才恍然大悟。
王禧看出他没胃口,但是余太医的吩咐又是得让谢太傅用了膳才能喝药,不然这药空口喝下去太伤脾胃。
好在谢逢春今日见到了时隔两年的好友,心情尚佳,王禧才敢直接过来提醒他用晚膳。
等晚膳用完,婢女们轻手轻脚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王禧亲自送了汤药来,谢逢春端起碗,一口饮尽了药汁,眉头都没皱一下。
方怀止给他找的方子太过生猛,太医院琢磨了小半月把原来的方子改得温和了些,试了几次药才敢把改好的方子呈上来。
谢逢春抬头看天色,小半轮弯月高悬在夜空中。
他突然转头问王禧:“她今晚还在门口等?”
王禧愣了愣,反应过来谢太傅问得是谁,回答道:“行宫里头的人传话说,今晚上还在等。”
谢逢春半晌不说话,王禧以为他听过就不想搭理了,正要把药碗拿出去。
人才刚动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备车,去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