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醒了但没完全醒
那张脸透过黑暗，在一片虚幻荧光里微笑。
笑容似乎生了无数勾爪，刺得糖墩儿头皮发麻，控制不住地喘息起来。
地穴的寒意钻进每个毛孔，皮肤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大脑拼命喊着后退，可身体却一动不动，僵立成一座石雕。
“好熟悉的脸”她喃喃道。
下一秒，糖墩儿脑中闪过村中坐坐立立的送子娘娘像，祂们随处可见，被村民供奉在正位高堂，感谢赐子之恩。
又想起松前村男女老少的脸，年岁不同，五官迥异，可细细比较，却有一种惊人的肖似。
糖墩儿瞳仁剧颤，心底滋生出巨大的恐惧，似乎窥破了松前村最深的隐秘——
这时，巨脸钻出了隧道，庞大的面目一览无余：
那是张雪白丰润的团脸，顶着一头高耸的峨峨发髻，额头点缀一对乌黑的蛾翅眉，眼睛细小单薄，白多黑少，宛如茫茫雪地里溅了两滴墨。
小小、红润的唇瓣，与整张脸的比例极其不符，突兀地嵌在腮肉中间，一张一合，徐徐吐气，像是丰腴肥体的仕女在长吁短叹。
如果缩小十倍，这张脸兴许称得上雍容，此刻却只让人感到茫然和惊惧：远远超过自身体积，难以描摹的诡异形象，无法抵抗、无法战胜、无法逃跑，只能弯折脊背，五体投地，祈求神灵的一丝怜悯。
神的威严因此矗立。
但她见过他了，糖墩儿恍惚地想。
比起眼前畸形的神灵，天魔主显然更为强大，但他很温柔地待她，还用自己的血做成珠链，系在她的腕上。
这时，一点凉意沁过手臂，隐于手肘的手链竟滑了下来，乌光明润间露出鲜红的血绳。
糖墩儿忽然全身一松。
她抬起头，与神明对视。
站在广场外的众人看见这一幕，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光晕最盛处，美丽的少女微微仰头。神明也做好了享受祭品的准备，像蛇一样拱起身体，露出巨大的人类乳/房和蚕的半身，樱桃小嘴蠕动了一下，花朵般慢慢绽放，皲裂成圆桌大小的口器，边缘生长着无数软体细须。
神二爷设好的阵法开启，将一神一人笼罩其中，符文运转，糖墩儿的生命气息慢慢蒸腾。
吸收着甜美的空气，巨脸的笑容更大了，嘴边的细须疯狂摆动，圆脸容光焕发。祂倾覆而下，对糖墩儿张大了口器——
吉玉闭了闭眼，转过身去，道：“走吧，不用看了。”
谁都能感应到，小姑娘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萎靡，她会渐渐失去意识，然后被神灵吞噬。
忽然，巨脸停了下来。
祂疑惑地注视着小小的祭品，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正拼命给主人传输冥水之气，恨不得帮她通窍淬体的血绳突然发现，它传送的力量犹如泥牛入海。
吉玉惊愕转身，一旁的村民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纳闷地跟着望去——
气息微弱，半个身子搭在棺沿的少女，突然一节、一节地折了回来，像小孩子将纸反复对折，又像是放开一节疏松的弹簧，让它匀速回归正位。
她活动了一下右手，扭断的手腕就像钢铁遇上磁石，‘啪’地一响，快速地接了回去。
依次恢复了四肢，少女站起身，双手捧住头颅，扭瓶盖似地转动，脖颈被拧成麻花，却仍然直立不倒。
越转越急，越转越快，像极了一台急速转动的取水机，将井水从深井里提拉上来
“她她不是人！”
村民的尖叫声刚刚落下，只听‘嘭’的一声，糖墩儿的身体突然膨胀，又骤然紧缩。
她双手垂落，脸上浮现出迷醉如梦的表情，每个关节都发出“啪啪啪”的声响，一直被禁锢、被压抑、被遗忘的力量终于撬开裂缝，虽然只有一丝，却足以滋润龟裂的身体。
糖墩儿猛地低下头，双手捂了一会儿眼睛，放下时，一滩黑液落在手上，双眼滚动着黏稠的黑暗，眼白已然消失。
她有些惋惜地道，“啊，不小心溢出来了。”
糖墩儿俯下身子，慢条斯理地将黑液抹在身上，动作难以形容的优雅，简直不像一个小孩子。
所涂之处，伤口一一消失，肌肤恢复了娇嫩白皙，甚至连身体线条都更胜往昔。
少女修整好自己，起身望向巨脸，漆黑的双眼饶有兴致地将送子娘娘打量一遍，道：“真漂亮，是天桑蚕吗？比起你祖母，要胖得多啊。”
这句话似乎触及了神明的某些记忆，祂倏然高抬，踉跄着向后跌倒，原本端庄如仕女的巨脸呼哧呼哧地粗喘，然后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
“嗷嗷嗷嗷嗷嗷嗷——！！！！！”
神威荡然无存，这条天桑蚕所化的神明，犹如最低贱的毛虫，放弃了蚕的优雅平滑，一拱一拱地向隧道里爬去，庞大身躯碾过地面，瞬间将子子孙孙压成五颜六色的肉泥。
糖墩儿唇角翘起，褪去手上珠链，猛地一甩，血绳被迫注进一股力量，变化成一条串着九珠的长鞭，长满倒钩的鞭身，狠狠打在神的背上，巨脸惨绝人寰地叫唤起来，无奈改换方向，朝着吉玉他们冲去。
“救命，救命！！！”
村民们的尖叫此起彼伏，却根本逃不过神的步伐，不是被碾在身下，就是被悍然撞飞，还有的被小蚕们一拥而上，分食而死。
神二爷本要使出各种手段，可对于皮糙肉厚的远古天桑蚕来说，他的蛊术、巫术、赶尸术就像下了场毛毛雨：挡在后面的小蚕溃散了，各种攻击中了又反弹，连吉玉也是面色难看，努力操控着神的去向，谁知神吓破了胆，思绪疯癫，驭神术竟然无法控制！
“这里太过狭小，我们上去再说！”他拉着神二爷向上跑去，可神二爷却突然推开了他：“您先走！”
话音未落，一条软须抽打在老人后背，瞬间刮去一大片皮肉，神二爷痛呼一声，一脚重重跺地，从体内扩散出一轮巨大的阵法。
这阵法宛如星盘，天干地支循回流转，浩渺之意将整个地穴充满，挡住了前仆后继慌忙逃窜的蚕群，让神明停住了步伐。
他使劲推搡着吉玉：“我知道您没有恢复力量，现在杀祂会遭到反噬，您保住自己就好，不必再管我们，只要您活着，神家的坚持就没有白费！”
吉玉素来冰冷的脸上浮现愕然：“你知道我是——”
神二爷欣慰地笑了：“从您降生的那一刻，我便知道神家的宿命结束了。我没有结婚生子，就是希望让一切终结在我这一代。”
“快走！”老人大吼一声，身体中的灵气汩汩流出，灌注在阵法之上。
阵法后方，神明愤怒地狂吼，一下一下地撞向生路。
一想到身后的少女，祂便浑身打颤，甚至从腔口喷出了不明水液。
同样吓得要死的还有血绳，它被主人握在手里，又怕又骄傲地想：前主人，我走上绳生巅峰啦，连神都被我打得嗷嗷叫！
糖墩儿款款而来，与此同时，神明终于撞破阵法，向地上、向阳光逃去。
神二爷的身体倒在蚕尸间，变成黏腻的一团，认也认不清，分也分不开，就像他亲手制作的玉膏，青红二色，格外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