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广场
第七日,宜祭祀沐浴,忌入殓安葬。
糖墩儿盯着老黄历看了一会儿,好奇提问,如果宜忌冲突怎么办?比如今天村子生祭,但同时也得把她弄死。
对此,吉玉回答得非常淡定:“省去入殓安葬环节——因为不会留下全尸。”
糖墩儿:
也对,说了邪神直接吞噬的,只盼它牙口不好,别嚼。
“哥哥,你答应我的迷药呢?”小姑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努力仰起半张小脸。
吉玉瞥了她一眼,眼中内涵之丰富,大抵可以总结成两个字:“没了。”
糖墩儿气得摔回枕头,心想,果然,再好脾气的人被骗后都会变得阴阳怪气,何况吉玉这个死冰雕。
她很快就要死了——小姑娘无精打采地意识到这一点。在她这个年纪,死亡本该是一个很遥远的词,而她的同龄人,也确实还在享受家庭的温暖,学习的快乐,很少会考虑死亡。
糖墩儿其实也没想过,她每天都在绞尽脑汁怎么活下去,如今尘埃落定,求生无门,她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遗产——无。
遗言——无。
留恋的亲人——无。
想删的小黄片和同人文——无。
哈,她连手机都没用过。
糖墩儿突然发现,她来到世上,就像流星划过天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甚至连那般璀璨都没有过。
一个大写的‘无’。
“大娘,您会记得我吗?”糖墩儿软软地问。
刘大娘将她的衣服解开,慢慢放进浴桶,一边倒水一边喃喃道:“小旭肩膀伤得挺重,以后可能抬不起胳膊了”
糖墩儿沉默半晌,笑了:“对不起?但小旭也是村子的人。我死后,他也会受益。”
刘大娘无言以对。她执起小姑娘的手,帮她擦身。那小小的,没有血色的手软软地搭在桶边,手腕处不正常地断折,呈现出一圈坏死的斑痕,而另外的手脚也是如此。
刘大娘这才惊觉,对于这个被全村逼上死路的小姑娘,她没有任何资格指责。
糖墩儿洗澡脱衣,本来担心珠链暴露,后来一想,都快死了,被看到也没什么大不了。
谁知刘大娘就像没看到一样,任凭那链子戴在她臂上。至于链子是何时从口袋转移到手臂——糖墩儿怀疑是她记错了。
血绳偷偷抖了一下,艰难地维持障眼法,心想,主人的心脏虽然暖和,但手链就该呆在手链该呆的地方。
行为参考《论天魔手链的自我修养》。
沐浴干净后,刘大娘给糖墩儿换上祭服,一件蚕丝织就的雪白丧衣,宽袍大袖,左衽系带,穿上后将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柔顺地流淌在耳际,愈发显得少女荏弱美丽,纤细楚楚。
神二爷看到她这幅模样,很是高兴,让村人抬来一副棺材,里面铺着厚厚的冷鲜桑叶,将糖墩儿放进去——这大概就是送子娘娘的食盒了。
“用钉上盖子吗?”糖墩儿问道。
村民们看她不哭不闹,本就有些诧异,这样突然开口,竟将一人吓了一跳,一个踉跄,棺材角竟磕在了腿上,顿时“嗷”地叫起来,“疼,疼死我了”
神二爷呵斥道:“下去,不成事的东西,换个人来抬。”
于是另一个村民接替了他的位置。
虽然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但不知为什么,一行人心里像长了翳,有点儿淡淡的不安。
祭祀队伍向大寒山走去,一路上敲锣打鼓,唢呐伴行——平心而论,今天确实是个适合祭祀的日子,天蓝得万里无云,雪化得一干二净,往日盘旋不休的朔风偃旗息鼓,很给松前村面子。
吉玉走在最前头,他今天穿了一袭青金长袍,外罩白虎皮坎肩,长靴紧紧束住小腿,将文秀与野性很好地中和到一起,手里拿着类似节杖的东西,杖头垂着好多蚕茧,摇起来发出空洞的声音。
等到了山坳,他抬手示意停下。面前是一大片提前清理好的空地,供地上仪式举行。
先是热闹的傩舞,然后神二爷唱起巫歌,那种发音另类,曲调诡异的歌曲,竟能调动天地共鸣。
一时间天色黯淡,阴云密布,祭场内笼罩着奇异的氛围,村民们均敬畏不已,趴伏在地,喃喃祷告起来。
神二爷看时候差不多了,让村长带着村民退出场地,只留下抬棺材的一行人。
他在山壁上摸摸索索,找寻机关,打开一道隐蔽的石门,门内是一条向下的甬道,通往送子娘娘的洞府。
冰冷潮湿的地下洞穴,迎来了“嗒嗒嗒”的生人的脚步,一路上无人说话,连吉玉都是神情肃然。
越往下,阶梯越是陡峭,糖墩儿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看到抬棺的大哥们满脸紧张,生怕一脚踏空,她突然觉得躺棺材挺好的。
终于到了平地,众人如释重负,然后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一座平滑如镜的石质广场,矗立在这山腹之中。
广场四周,石柱林立,周身不仅嵌着星星点点的萤石,还缠绕了各种发光植物,既撑起上方穹顶,又为山腹深处提供光亮。
凿成弧形的石壁顶部,布满了许多隧道,每个洞口至少能容纳数百人,里面似乎堆挤着什么东西,在荧光中,有圆圆的轮廓一闪而过。
村民们都被鬼斧神工的景观惊呆了。
糖墩儿却非常失望。比起天魔大墓里交织悬挂的黄金吊索,幽幽燃烧的数万明灯,拈花作舞的骷髅飞天,还有那朵精美宏大的曼陀罗——这里简直像原始人小屋。
她竟然对尚未谋面的神明产生了一丝鄙视。
吉玉指挥众人将棺材放到广场中央,然后开始挥舞手杖,他似乎在跳一种很新的舞蹈,骨节转动交错,身体扭曲犹如文字,四肢做出各种诡异的动作。糖墩儿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这种舞蹈是一种失传的祭祀舞蹈,在上古,人们会用特殊方法训练奴隶,让他们能做出反人体的奇异动作,或直接令肢体畸形,目的是用身体演示巫文,让文字‘动’起来,进而将诉求传达给神明。
很快,舞蹈的效果出来了。隧道里传出簌簌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吉玉干净利索地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看向棺材里的小姑娘,她倚在棺壁上,发如鸦羽,肌肤若雪,神色可怜地望过来,像是求救,又有种认命的嗟叹。
吉玉顿了顿,道:“清明鬼节,我会给你烧纸。”
糖墩儿闻言一笑:“哥哥,你要是能死上一死,我会更高兴。”
小姑娘终于撕破假面,变得尖酸刻薄起来。
吉玉不以为意,转身离开。
于是,广场上只剩下糖墩儿一个人了。
四周的光聚在中央,将她照亮,仿佛是在凸显主角,等待观众的评点——
祂们来了。
庞大的、缓慢的、肥腻的、狰狞的、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的、数也数不尽的
蚕。
它们从隧道蠕动而来,和人一样,都喜欢热闹。柔软的身体你推我挤,上环下绕,‘哗啦’一下摔在地面,好像整个世界都要被它们填满。
糖墩儿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么多,她够分吗?
毕竟,这里最小的蚕,都有糖墩儿的手掌大。
蚕晃着圆圆的头部,似乎闻见美妙的味道,兴奋地直绕圈,目标明确地向棺材爬来,场面堪称壮观。
糖墩儿此时万分后悔,她怎么没坚持要一碗迷药。
正当她万念俱灰之际,忽然一声巨响,万蚕仿佛被按了暂停键,静止不动。
那条最大的隧道内,探出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