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六月忽来连夜雨,疾乘飞马过阳关。泥溅草衣凉皮骨,雨来雷作千难阻。
郁长骕乔装改扮回京都,尽一载未归家,他叹气一声抬眼见大将军府灯笼满挂,未改从前。他不宜久留,扣下斗笠,转身离去。
今日阿青押送到京都,以入刑狱。毒杀朝廷命官必死无疑。阿青与柳寺卿毫无瓜葛,怎会有杀害他之嫌,当日一定是柳寺卿认出了阿青,应当有可能是他对阿青不利。可阿青却非说是自己所为。
当日之事一无所知,他必须再见阿青一面。眼下唯有……
小府门第,茅草书屋,夜灯明亮,屋主温书。纸声簌簌,火心摇曳。伸手摸食,小口细啄。耳闻水落声,心想雨已歇。
明译则依稀听着外头敲门声,他拉衣襟,放下书。开房门,下踏跺。
将小府门打开,见外头。
夜色乌黑,他瞧不清来人身量。
只是见他立在两步远,摘下斗笠,撕下假胡子。
“明兄。”
明译则又惊又喜:“令沨兄!”
——
南无剑出午门,见明译则,他敬道“明少卿。”
“指挥使。”他两手捧着长窄锦盒,长约三尺有余。昨日令沨兄亲自交付,要他务必今日一早必须交付皇贵妃,说皇贵妃见了此物便知天下事。
“此物?”
“请指挥使务必交托皇贵妃。”
南无剑有些疑惑道:“是何物需呈于皇贵妃?”
明译则摇摇头,他也不知里头之物。
南无剑就又多了疑虑,这东西由明少卿请他代劳转呈皇贵妃,他有些顾及言论。
毕竟明少卿同皇贵妃也不可能有何交集,此盒精美应该价值不菲,他还是要思索思索,后庭丁点小事可都会给皇贵妃添话舌。
明译则倒也没考虑他心头所想,毕竟这后庭可大可小他也不懂那些小门道。
他上前,近他身侧,极小声言:“郁家大公子之物,恐怕只有皇贵妃才可会意。”
南无剑心惊,他了然,往日他送来之物都是明少卿直接递交至御书房,这头一回直接落来自己手上,倒是他多心,没缓过脑子。
“我明白了。”他伸手接过锦盒,同他点首后转身离去。
他并未直接前往后庭,而是朝着御书房去,此物还是得由南潦送往更为妥帖,前次之事,在皇贵妃跟前失态,他有愧又难当,也不宜过密出入后庭。
“站住”寿安从御花园往御书房而来,见南无剑,她叫住了他。
南潦又赶巧要去往关雎宫,见寿安他赶紧绕道而行,又见她把南无剑给叫住了,他更加快了脚步。
南无剑低头转过身,敬拜:“参见大长公主。”
寿安走进,疑惑他捧着什么东西,打量几眼,看着锦盒也不似什么贵重东西。
好奇趋势,她还是问了一嘴:“这是什么东西。”
南无剑迟疑了一会:“是皇贵妃娘家送物。”
到底是得送至皇贵妃那的,如此皆是更为妥帖一些,可是他又觉得不安。
“哦?”如此,寿安就更想瞧瞧了。“打开来。”
果不其然,南无剑料想到又得栽一次。
“如此也不好罢。”
慕清然款款走来,她方才见南潦又是火急火燎,也是忍不得好奇就多走几步瞧瞧,本想去往关雎宫,也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
“见过柳淑仪。”
慕清然凝了他一眼,他唤时脑袋都不提起,真是够谨慎的。
“大长公主有礼了。”她做摸做样的福身。
从前她倒是没仔细瞧柳寺卿的女儿,今日仔细瞧瞧,倒是个美人坯子。想到当日两妃侍君,倒是又给她恶心到了。
“给本宫打开。”她撇眼目光转至锦盒。
南无剑硬着头皮分毫不让:“臣恕难从命。”
寿安微恼,口气严厉:“放肆,本宫让你打开,那是抬举你,难道还要本宫自己动手?岂有此理!”
“大长公主这话可就不对了,此物乃皇贵妃母家送来的,理应呈交至关雎宫。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可也不能凌驾于皇贵妃之上。大长公主荣宠不衰,那也得掂量陛下的颜面。”慕清然在此出口阻止。
她如今还敢在这耀武扬威,这气焰真是一点都没消。真是把自己当回事,脸皮可是比墙厚。也狂得太没礼了罢。
“外头送来的,总有不干净的,本宫亲自检阅难道柳淑仪还有异议?”寿安冷哼,眸色不屑。
“大长公主万金之躯,真有不干净的,那也得是指挥使这个臣下来担这险境之果。”
狂什么,你儿子都入狱去了,此刻指不定遭着什么罪,真是有闲情在此。
“柳淑仪的嘴还是放得稳当些好,本宫做事还需你一个小小嫔妃嚼舌。再多嘴,将你拉下去掌嘴三十。”她凶光泛着阴冷,似一把尖刀胁迫的看着她。
慕清然并未怯懦,还想张口刺激刺激她,目光一瞥又见南无剑瞧来目光担忧提醒着她。
她不喜这样被人胁迫,她也是爱脸面的,口角功夫怎么能输。
“大长公主还想要越俎代庖?行使皇后娘娘职权?您只是皇长公主,臣妾好歹也是陛下嫔妃,就是要受罚,也得皇后娘娘发话。也对了,如今这掌管后庭的还得是皇贵妃,皇后娘娘可清闲着呢。”
寿安肩躯一抖,眼帘渐渐低下,目光越加阴狠。她确实没有责罚后宫嫔妃的权力,一句掌管后庭是皇贵妃,她就足以泄了不少气焰。多方失势,叫她一忍再忍。
纸老虎,叫你还猖獗,不给你撕了颜面,是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区区小物件,倒是惹大长公主不快了。”楚曦念悠然走来,方才听得有趣,她眉眼都是笑意。
寿安觉得她来是嘲笑自己,她从未这般失面。若是往常她才不会顾及什么宫规,一定命人抽了这张贱嘴几耳光。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大长公主?”楚曦念又唤了一句,眼底笑意颇浓,好似有意为之。
她嘴角勾起,眼神闪动,静静的等着什么。
“皇贵妃来得巧。”寿安不甘的咽下一口气。
楚曦念收了笑意,一下子冷淡了下来。
“从前本宫初来驾到,同陛下敬你是长辈,可大长公主也是真的不大懂事,大长公主,恩?”
慕清然咧嘴一笑,一把年纪被小辈说成不懂事,也是难为皇贵妃一本正经如同长辈训晚辈似的。
寿安已然会意,气得牙口打颤,跨着脸,眸中气得丝红。
“你!”
“大长公主。”楚曦念又是一声唤,声调轻悠,不冷不热,可莫名就是有一股压摄人的气焰。
目光温柔又平淡,冷漠疏离又夹着一丝嘲弄,威慑不浅又添狠劲。
寿安脚步后退,她脊背凉意袭来,她这把年纪居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唬住了,她沉下面色,站稳身躯,依旧端着仪态大方的模样。
“你要本宫行礼?”
楚曦念微微动了动脑袋,嘴角又添了笑意。目光也更加冰冷。
“你受得起吗?”
“大晋宫规,有何受之不起?”楚曦念淡漠开口。
寿安眼角偷偷噙着泪花,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是一种极度的屈辱。
无论是高祖还是先帝的后妃,没有一个不惧怕她,不礼敬她。没有一个敢如她这样步步压制,敲击她的自尊。
从前她从不把宫规放在眼里,如今也当是,可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必须得屈服。因为她知道,如今她的威势已不如从前了。
如今多少朝臣,对她避而远之。局势不利,她怎么可能再给自己多生事端。
一时后悔,不该叫住南无剑,她憋着眼中泪,缓慢的曲下膝,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屈辱一次,恨道“皇贵妃!万福。”
楚曦念展颜,笑得和善,还上她跟前去,虚扶了一把。
寿安避之不及,抬首之时已经恢复面色,她极力维持住自己仅剩的尊严。
楚曦念也知她如今心气,她就是要这样一点点的把她的骄傲磨尽,叫她每当想起心口都要隐隐作痛。她这般从未屈尊的人,接连几遭,会身心俱疲的。
“大长公主想瞧瞧?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楚曦念一掌扣在了锦盒上。
寿安此刻哪里还有这兴致,侧目瞥走了目光。
“母亲。”王灵书走来,她知母亲今日入宫,久久不见她,所以才来看一看。
楚曦念头也没回,侧目一眼,余光注视王灵书走来跟前,慕清然已行了礼,可她的目光却转向寿安。
笑意满满,根本没有向王灵书行礼,可是手指灵巧的拨开锁扣,将锦盒打开。余光瞥了一眼,她赌对了。
“本宫母亲生前遗物,大长公主可要长眼?”
王灵书拉着寿安的胳膊,也没顾上她行不行礼之事,反正平日也没受她什么礼,她也压根没放心上。
可寿安就不一样了,她恶狠狠的瞧着楚曦念。
气得发抖,半个字抖吐不出来。
楚曦念用力的将锦盖合上,南无剑险些没留神,差点叫手中落了地。
这么一声‘啪嗒’,倒是给寿安一顿吓。
“今日本宫不记怪,还望大长公主下一次,可别如此无礼。”楚曦念又收住了笑意,声沉转厉。
“南公公。”
“诶,奴才在。”南潦在一旁瞧得起劲,这大长公主可是头一次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那面色变幻得漂亮,这要是被老太妃瞧见,指不定背后又是一顿笑话了。
“劳烦南公公同本宫一道回去罢。”
“哪里话,奴才遵命。”南潦会意的从南无剑手中接过锦盒,一旁静候。
楚曦念转身离去,南潦跟随。
慕清然:“告退。”意思的点了点膝,嘴角丝毫没有掩饰的勾起,跟着楚曦念离去。
…
关雎宫
书香满堂,案台留墨,宣纸绘文。窗棂续来暖风,换了轻衫微爽。卸下些许头饰如释重负。
坐在贵妃椅上,南潦捧着锦盒来。
低腰敬奉
楚曦念又在打开了锦盒,将里头的画卷取了出来,几分打量之色,掂量有些重量,她猜想到是何人送来,也猜得到他会送何物来。
所以料准了一把,将此物呈现于大长公主面前,也叫她来日莫多生疑。
楚曦念还得双手奉还回锦盒中。
命着:“打开来罢。”
春夕同夏诗上前,二人扯了丝带。两处缓缓开画,小步后退,整张画一点点的被拉扯开。约莫一尺之时,二人面面相觑,又同时向着楚曦念瞧去。
“怎么了?”画是横着摊开了,她也还没瞧上,她两就停了动作,神色异常。
南潦先替她上前瞧了瞧,捂住了嘴,转身立刻跪地:“娘娘,此物晦气,娘娘还是别看了。”
楚曦念一顿,那怎么可能不看。
她起身走近。
娇容柔目,一瞬之间崩塌。
楚曦念的手指僵化,微微一扬,语气生硬:“打开。”
春夕夏诗迟疑一步,最后还是缓缓打开。一幅幅入骨刺目的墨画呈现在楚曦念面前,她从画头迈步。
举步维艰,一只手悬在画作之上,指尖轻点。
画中女子面容各异,头副起是女子身缠红带,眸光从羞耻至愤怒再到恨意,纵目睽睽之下,无尽祈求,被磨灭去所有的耻辱心,目光空洞了无生机。
身着红艳绕人前,媚态尽是手段,身段摇曳,看客来瞧。
高台展颜,量体择贵贱。上坐宾,点佳肴。
红楼奉贵客,客来一夜,转眼月余,将喜脉把。怀子十月,得子来金,得女弃命。
贱身丢蚁窝,听到的是那婴孩群嚎,楚曦念脊背凉发颤,好似那孩提声就在耳边,她下意识如惊雷一般捂住了耳朵。
红了眼,泪蓄满框。
步伐微微移动,一双视死如归的眼睛,黑夜里微光,从画中盯着她看,瞧得她发慌,似身临其境。死寂又悲凉。
重墨将画布渲染如人间烈狱,墨色不足黑,不足表人心凶险。
不是那金丝笼,是那铁狱铜笼,是牲畜圈地。
那不是独木桥不是阳光道,是那血水满地,步步染血,脚踏人命。
她加快了一些脚步,想一口气将这七丈之余的画作看尽,她瞧见是有人来人往,可瞧清人身兽面,不人不鬼,更不如畜,是阴间勾魂的使者?
“不,是魑魅魍魉。”两道泪落得凶猛。
连春夕夏诗望都胆寒心痛,握着画轴的手都忍不住轻颤。
至半副画,楚曦念于心难忍,别过脸,喉似掐着鱼刺,难以开口。
她已无法心头来势汹汹的满腔愤意,她一手拿住画边,强逼着自己将余下过目。
“不——”楚曦念打翻了画,春夕夏诗本就已经拿不稳,画作落地,楚曦念的也跟着跌坐在地上。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