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天未大亮,南潦就在外头候着了,昨日到点去往御书房没瞧见上主子,回想春夕夏诗之言,他那刻方懂,提着脑袋在外头候了一夜。
他这是伺候着两个主子呦,两边可都得罪不起,正所谓一碗水实难端平。
陛下最宠皇贵妃,娘娘舒心,他便可舒心,昨夜一时疏忽,但愿今日陛下能给他点好脸色呦。
他在外头怕得哆嗦,这门自个就打开了。赫然把他吓得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
他擦了擦眼,呦,这门是开了呀。
这开门的谁呀?人呢?
南潦举起拂尘朝里头探了探,脚步抬了又抬,这是得进还是不得进呢?
风吹的门?也不能呀。
“陛下?”探了半个脑袋,做贼呆头脑模样,掀着眼皮,眼珠子瞪着老大。
他试探着,又唤了唤,声音很低,怕惊扰“陛下?”
“怎么,还要朕出去请你进来伺候不成?”
他开了门,便回头去。本来唤他一声叫他自己林来,想到会吵到榻上人儿,他才来给他开了个门。
转个身功夫,也没听到他动静,他就背对着门板,听着他鸭声叫唤。
南潦倒吸一口冷气,暗暗的‘哎呦’一声。
两脚没听使唤的跳了进去,瞧见清他的背影,一股冷气从他周遭袭来。
他侧头回眼,赏他一道冷光,吓得他又是一哆嗦。
“奴才错了,请陛下恕罪。”他压低脑袋就要贴到胸前去。
“皇贵妃平日里惯着你,你如今是硬气了。”
他又赏去一记冷眼,还拨了一片头发。披着外衫懒散,语气阴森。
南潦软了膝盖,赶紧跪地连连磕头。
“陛下,奴才不敢了,不敢了,奴才明日,不不不,今日,今日一定好好侍奉在您跟前。”
“伺候好皇贵妃就好。”夜璟崶动了步子。
给他惯的,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南潦吓软在地上,两手还不停打颤,听出陛下没追究之意,可算是把他小心肝都给稳住了。
“还趴着做什么?还得朕扶你不成?”
他掀开珠帘,将要越过屏风。
“不不不,奴才,这就来伺候您更衣。”
南潦起身擦了一把冷汗,哎呦,这祖宗呦!
——
同福客栈
水青绕八仙桌半圈,坐立不安,两手相互揪着,前日收信约定此处会面,她悄悄的来的,郁大哥还在屋内作画,一连半月有余都未踏出房门。
客栈门被打开,外头光射入眼,她双目立刻赤红。
柳寺卿见着了女儿,冲动想要上前,可又想到当日,他心中无比愧对转身缓缓合上门。
“爹。”她朝着父亲宽阔背影,可也不似从前那般挺立,他有些驼了背,乌发也见了白头。连手脚动作起来也不似从前利落。
他老了,老了许多。
柳寺卿听着这声爹,他怔怔的转过头,一双老花眼撑大,仔细瞧瞧这任性离家多年不见的女儿。
她大了,如今竟然是一副巧妇的扮相,她脸廓像极自己,眉眼唇瓣最像她娘亲。
“你。”他想问问,她可是成婚了,是那个当时救她的年轻人吗?
可话到嘴边他又难以启齿,她当日见了那么多肮脏,她心中一定有太多猜想。
所有的猜想都是事实,他无法辩解也无力撇清。
她缓缓走进了两步,最终离着两步远停下,剩下的两步走得要更吃力。
她张口就觉得声带出声艰难,她一手抓在桌沿道“爹,你自小就疼爱女儿,甚是放纵,唯独最是要规劝我读书习字,可娘却同我说,女子唯有嫁得一个好夫婿,做一个贤良妻母,习女红管家,便是一生足以。”
她说着,眼神飘去了别处,又回忆着,她抬眸又望向柳寺卿,见他此刻默然一处,眸里有泪光。
“你同娘的心思总是不同,后来我才明白爹的心意,你不要我只做一个闺中小姐,你希望我有自己的意愿,你不愿我不知世故不识人心,要我读书明理,要我习字为人。我不愿入宫,你愿意放纵我多年在外。都是爹你苦心教导。”
她抽泣两声,泪花涌出。
“我知事明理,晓道义通善德。为何爹如今却不明白了?”
“清儿!”柳寺卿猛然上前两步,看她泪洒满面,他伸手挡住了自己的脸,老泪横秋。
他苍老斑驳的纹路,指甲盖都已乌青老化,手背的斑点几许。
水青痛心,她颤抖的手缓缓的伸去可还是中途折返。
“爹如今也晓得无颜以对?她们也是她们爹娘的心头肉,我发肤若是未得你与娘亲所受,可是要同那些女子一样?可若我不是爹的女儿,我却要因姿色以身侍人。”
水青长呼一口气,吸鼻接着说道:“是何买卖,多大的买卖,那钱财可否富可敌国?她金山银山是挡了爹的良知,所以你瞧不见了是吗?”
“我是女子,虽未能经为母之痛,我也知那般羞辱之恨。天下女子因此遭罪,是泯灭天道恩德。你也有爱妻在怀,有生养女儿。你纵使无法与女子感同身受,可您寒窗苦读习贤德仁善,那些你都忘了嘛?”
她言辞越加激愤,气焰万丈:“你读尽了圣贤书,书中育人养性。教养我心存善心莫行违心事。爹你背道而行,您叫我如何以对?我也是女子,我替那些女子鸣不平,因天恩赐女子孕育之能,却被歹人利用,以此买卖。”
“你教养女儿,当有其性,顺心而为;女子当自强。”
别家为父,要为女贤良,闺中做巧妇,习女红规女戒。不懂诗书为德,不懂世故为贞。
可他的父亲同别家的不同,他会亲自教自己读书写字,会告诫自己,女子当自强。他要她将来自己给自己自主。要做一个不同于世俗的女子。
不沉孽欲,不沦怨艾
柳寺卿再一次背对过身子,他扬起脑袋,将泪水回流,也慢慢回想起太多太多过往。
他终究是迷失在不断追寻财权的道路中,终究没有守住心底的良知,一步一步的任由孽欲侵袭,激发他心中的恶念,一点一点迷失了本心。
幡然悔悟之时已经为时已晚。
他本清贫至如今钱财权力俱全,尽可春风得意,享荣华富贵。可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儿以这样的方式揭开他的遮羞布,将他寒窗苦读的初心,将他想要为官的心愿。
一一拉了回到了心头,此刻他无比羞愧。
“清儿,你还小,你不懂。”他硬生生的开口,似乎是辩解,可又像是无力的推脱。
激得水青心头更加愤愤不平。
“爹是在告诉我,我的良心不值得是吗?那些女子的命也不值,还有我可怜的阿爷也是不值钱的一条无关紧要的人命是吗?那女儿呢?女儿算什么?”
“清儿,你是我亲生女儿,怎可相提并论。那老翁与你毫无血亲之缘,爹向你承认,是爹让人下了重手,底下人也是不知轻重,爹给你认个错,你同爹回去,成吗?”
柳寺卿转身,掐着她一侧肩膀,他痛苦难当,又带着祈求。
水青摇着头,眼前的是她的父亲,千真万确的父亲
“不是只有血亲之缘的才叫亲人,爹的良知是真的没有了。”她挣脱开他的手,转向一侧。
伸手取了水壶,刚好续了两杯水。
“清儿,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在爹跟前,爹才安心。那些事爹已经尽可不插手了,爹也做善事,为你积德。你同爹回去罢。”柳寺卿试图劝服,那些事他一概不论。
将她方才所有的言论都抛之而后。
“我已嫁人为妇,爹还未见过他。我也不知道爹晓不晓得他,他姓郁,名唤令沨。郁大哥是个稳重踏实的人,我嫁给他爹你尽可放心。”她语气忽然平淡了下来,简概了夫婿身世。
她盯着他的目光渐渐沉下,脸上的肉都松散下来。整个人都怔愣着。
她低眼,心头了然。
她举起杯子,想要喝水。却被柳寺卿抢去。
他忽觉口干舌燥,不由分说的一杯饮尽。
郁,令沨。是郁长骕?!
他再三确认问道“令沨是哪二字?”
“令箭之令,三点水沨。”
柳寺卿腿软,缓缓坐在了身旁的圆凳上。
是他,八九不离十。
他突然的苦笑一声,掩面哭泣了起来。
水青眸中的水波溢满,默默的落下。
“冤孽,冤孽啊!”他嘴中呢喃,又不得不接受,这天命造化弄人。
——
南潦吃了个大惊,焦心如焚的从御书房跑了出来,嘴里念念有词,一灰烟的功夫就到御花园,朝着关雎宫跑去。
那小背影弓着身,小腿灵活有力。
叫肖淑仪正要叫他,都没来得及。慕清然也欲问个明白,这小公公当没瞧见她们,还是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叫他一门心思的又是朝着关雎宫去。
南潦忽然停住脚,往回走了两步,看着了园子里的慕清然。
“呀,这柳淑仪怎么在这,不成,得赶紧去告诉娘娘。”他回头就跑去。
慕清然也又回头,又瞧见他转身走了。
“他这又火急火燎的。”
“南公公去关雎宫恐怕都比去太极殿来得勤快了。”肖淑仪嘴里也念着,有些不是滋味。
“太极殿也没人需他伺候了。”
“倒是实在话。”肖淑仪抿抿嘴,远瞧着那关雎宫鸿运冲天,她是连沾个好运气都没得呦。
…
楚曦念一丝惊讶从眼底闪过,缓慢的动身。
南潦又瞥见从外头来得夜璟崶,贼头贼脑的向后一缩,躲到楚曦念后头。
缩着脑袋,怯生生:“陛下。”
夜璟崶也懒得瞧他,倒真是比兔子跑得还快。
“还不滚出去?”夜璟崶切齿,拧紧了拳手,真想收拾收拾他,次次抢他话头,用得着他来说事嘛。
“是是是,奴才这就告退。”南潦吓得屁股尿流,踉跄跑了出去。
夜璟崶改了面色,温柔无两,唤着:“念儿。”
“你等会。”一只玉手挡在他面前。
她此刻还是费解,这柳寺卿归了一趟扬州,就暴毙在了客栈,听闻案发之后,仅有一位女子在场。当即收押,扬州知府上报朝廷是否押送回京候审。
这事怎么想也不太对劲,那女子是何人?若是她杀人为何还要留在现场,听闻那女子当时是清醒得很,并且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
同时后来了一个男子,说那女子是他妻子。而那女子也一口否决,扬州知府没当回事将其驱赶。
这谁要杀他?大长公主?不对,柳寺卿对她而言是有价值的,毕竟柳寺卿更听命于她,多番来看已是不争的事实。
王仁忠不过只是前头的摆设,而这大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左右他的人。
扬州颇奇,叫大长公主频频到往,而这柳寺卿虽说是扬州生人,回乡省亲合情合理,可未免太过巧合。大长公主前头回京,他后头就死了。
一定不会是她的手笔,那会是谁?是何方势力?那女子也能甘愿认罪?
不大对呀。
夜璟崶见她思索苦恼,一副要为她指点迷津:“有些事宜杂不宜简,可有些事该简从简。”
她一个转身,看着他。
他继而再道:“心思不宜过深。”
他点了点她脑袋瓜子,眼神光亮好似提点她什么。
“那你可是将那女子押送回京来?”
“自然得瞧瞧是何方神圣。”
“听你这么说,这女子好似大功一件?”楚曦念听他这话觉得出奇。
夜璟崶:“你可知柳寺卿都干了什么?”
“你说来。”
“春风苑大多女子都是从扬州而来,柳寺卿当年任命扬州知府之时,可是做了不少阴沟的事,那些女子自愿与否先行不论,而如今的扬州知府也是他的门生,更是他一手提拔。”
楚曦念生了些气,自愿与否?如此说来多数是非自愿。
话脏些,不就是逼人为娼。
楚曦念:“这钱财是不尽兴,需得女子来笼络人心。真是天下之滑稽。”
“正所谓,温柔乡耳旁风。朝中官员多数听话又懂识时务为俊杰,也更懂明哲保身。不然王家也不会如此霸道横行。”
政局之事,从前都是王仁忠说一不二。少有异声,可以说是姑母悄悄的为他扫平不少障碍。
将王家高高捧起,就等于给她自己长面,她还是想告诉天下人,纵使高祖先帝离世,可她夫家昌盛,皇恩浩荡。她寿安依旧风光无限好。
楚曦念眼中飘荡过一丝莫名的恨意。
“天下的女子都只能成为你们男子的玩物?任人支配的棋子?京都贵女蒙幸生高门,那那些平民百姓家女子当如何?只能任人宰割?如此说来,我也想见见是哪个女中豪杰,手刃了这刽子手。”
他感受她言语中异样的动容,还有她脸色变动急剧。
“念儿。”
“不过,这个女子可不简单,能近身以毒夺命的女子,必然是他能信赖亲近之人。我有一丝怀疑,这是女子的六感。”
她情绪变得极快,又立刻一本正色,夜璟崶道:“你说来听听。”
“清然当日真的确定那柳清清是真的死了?”
夜璟崶黑亮的眸子,漆色也掩不住几丝笑意。四目相对,眼神交涉。
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