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九月的杭州,酷暑已经过去了。但是,天气还是很闷热。一大早,光线刚刚透过窗棱慢慢渗透到屋里。蒋杭秋就被井弄里的各种声音吵醒了。她像往常一樣迷迷糊糊地起身,搬一张小板凳坐在小天井中乘凉。井弄里的房屋都不大隔音。各户人家的各种声音如大珠小珠,嘈嘈杂杂地汇成一首热闹的世俗生活之曲传到她的耳朵里。在一片锅碗瓢盆以及廣播電臺的声音中,她听到了井弄二进五号的瘸腿媳妇阿真正跟老公拌嘴。
过了一会,就见阿真一跛一跛地从井弄里面走出来,往大门口走去。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嚷着:“我不爱你了。我今天就去爱其他人。”
阿真是老邻居了。她人长得秀美,可惜五岁的时候,患上了小儿麻痹症,命是保住了,但是一只脚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时一脚高,一脚低。为此,心高气傲的她找了好几个对象才结婚。她看得上的小伙子既要个子高,又要长的俊。符合了她条件的人,反过来嫌弃她不够健全。后来,她终于嫁到了一个高且帅的农村小伙子。谁知,从性格到家庭样样不合。结婚这几年,井弄里的邻居们就天天听他们吵架了。
蒋杭秋对阿真的大胆宣言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只是笑了笑就过去了。接着,她又听到隔壁的梁奶奶家的一两句争吵声。马上,又似乎被人捂住了嘴。然后是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她家和梁奶奶家是门对门的贴隔壁。两家共用着一个小天井。因为房间小,井弄里的人家大多在天井里搭个炉台做厨房用。只要不是太冷太坏的天气,一般也都在天井里放个桌椅吃饭。正是早饭时间,梁奶奶家今天却反常地没有人出来。
在这井弄里,梁奶奶是外婆唯一的一个朋友。也许是从前做大小姐时养成的脾气。外婆虽然成分不好,可是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从不轻易交朋友。
外婆与梁奶奶的友谊源自于一块豆腐。
七十年代,人们买豆腐不是去超市里买一块一块装好的豆腐。而是去农贸市场,从一大板豆腐中切一块豆腐。因为没有冰箱,豆腐买来必须当天吃掉。
有一次,外婆看见梁奶奶正要出门,便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是要出去呀“
“是呀,我去农贸市场,顺便买一块豆腐”
外婆也想去买一块豆腐,可惜正巧走不开,便托梁奶奶帮自己代买一块豆腐。
过了一会儿,梁奶奶手里托着一个小盆,里面装着两块豆腐来了。“我去晚了。市场里就剩这两块豆腐了。”
外婆一看,一块大些,另外一块小些。就见梁奶奶毫不犹豫地就把那块大些的豆腐给了外婆。外婆赞许地点点头,很欣赏梁奶奶的大气。虽然两个人的出身,教育与经历完全不同,但从此以后,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
梁奶奶比外婆大四岁。她是穷苦人家出身,没上过学,不识字,小脚。虽然不识字,但梁奶奶天生聪慧。艰苦的生活更磨炼出她卓越的与人打交道的才能。外婆常说:如果梁奶奶读过书,肯定是一位外交家。
梁奶奶从小生长在徽州。过去,徽州的男人在十三、四岁就会背井离乡,外出去做苦力。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男人们外出打工,女人们则留在家中,赡养老人,照顾孩子,操持家业。所以,徽州女是出了名的吃苦耐劳。
梁爷爷每年只有过年才回家一次,带回少得可怜的钱。根本不够一年的生活费用。梁奶奶还得靠着替人洗衣服,赚钱养家,拉扯着养大了四个孩子。
大儿子梁祥十三岁就随着村里人,步行三天三夜,从徽州走到了杭州。他先是打工做学徒。没想到掌柜的是地下党,又很欣赏他的才干,所以他跟着掌柜的一路走上了光明大道。前几年,他曾经是省里的领导干部。他的名字上过报纸。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调动到湖北山里的军事基地做指导员。
梁祥娶了一位演员。漂亮是漂亮,人也是好人。只是,不会说话,一张嘴就得罪人。
梁爷爷是在梁祥娶了妻子,生了大儿子的时候过世的。老人抱着了孙子,乐呵呵地走的。
本来梁奶奶是住在大儿子家里的,还帮着带四个孙子,孙女们。按照传统,也应该是大儿子给没有老保,没有退休工资的老母亲养老送终。可是,这亘古就有的婆媳矛盾,清官也无可奈何,遑论梁祥了。睿智的梁奶奶一句话便解决了问题:“你们是一家人。别人都是外人。我在这里让你们吵架了,影响了你们的感情,我不能再住下去了。”于是,梁奶奶一个人搬到井弄里去住了。梁祥劝了几次。梁奶奶坚决不回去。
梁祥调动到湖北山里之前,小儿子梁子谦还只有两岁。梁祥怕山里的教育不好,所以便把小儿子留给梁奶奶养。所以,梁子谦最亲近的人是奶奶。
除了梁祥,梁奶奶还有一个小儿子和一个女儿。
梁奶奶有一次曾经跟外婆提起:“我其实还有一个小女儿。那时候,家里实在太穷了,没饭吃。小孩子养不活,只好送去洋人开的育婴堂。希望还能有口饭吃。”每次说起,梁奶奶每次眼中都会泛起水花。
外婆听说过穷苦人家实在养不起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也会一生下来就淹死在脚盆里。送去育婴堂没准还能活条命呢。
“后来,日本兵来了。育婴堂就不见了。我想找时,已经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梁奶奶后辈子一直在找小女儿。
梁奶奶失去小女儿不久,却收养了一个孤儿。
那是一次日本飞机空炸后,满大街都是逃难的人群。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找妈妈。每见到一个女人,小男孩就跑上前去,哭着叫“妈妈‘。被人推开后,他就哭着找下一个女人,叫着“妈妈,妈妈”。战乱时期,没有人有心思去理一个孤儿。他哭累了,嗓子哭哑了,还是不肯停歇下来,一直叫,一直找。梁奶奶看不下去了。虽然,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再养活一个孩子,她还是抱住了那可怜的小男孩。小男孩终于释然了。他扑到梁奶奶的怀里,叫道:“妈妈!妈妈!”
这个小男孩后来取名叫梁寻。梁寻读书读得好。可是,读到小学毕业,家里没钱给他读书了。姐姐为了他能接着读书,便牵着他的手,走了三天三夜,走到杭州去考政府办的公学。公学里的孩子可以免费读书,政府提供住宿,还给一顿饭吃。
梁寻一直读到大学毕业。现在在京都的一所著名大学里做教授。前些年,还出国考察过。梁奶奶一说起养子曾经坐过飞机,去过外国,就自豪得满脸发光。
梁寻虽然没在梁奶奶家住很多年,但是,他对梁奶奶的感情是很深的。他每个月都寄钱给养母。只是,在七十年代,从京都到杭州太难了。一家人几年也无法聚上一次。
梁奶奶操劳一辈子,忍受着饥荒和战乱,还要支撑着一个家。年轻时养儿女,年老时带孙子们。每隔一段时间,她总要大哭一场。梁子谦那时还小,他常常奇怪奶奶为什么哭。他不明白那是一个女人纾解抑郁的方式。可是,又有谁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