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捡到泥巴人
直到看着汤父身影彻底消失,汤拂晞才松了口气。许久不曾给人画大饼,乍一画还怪忐忑的。
不过要想调动人的积极性,画大饼无疑是最高效的手段。就跟想让黑驴赶路,而在它眼前吊根胡萝卜一样……这般想着,汤拂晞的目光不觉往院角的黑驴身上投去,却突然瞥见了汤母疑惑的眼神。
似预感到什么,汤拂晞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只乖巧地看向汤母,“娘,想什么呢?”
汤母眉头微微蹙着,瞧着跟汤父有三分相似,“没……”她本下意识地想说没事,说到一半却忍不住禁了声。
看着幺女清秀可人的面皮,汤母犹豫几瞬还是问道:“晞儿,豆腐真是你自己试出来的?”
这几日纵使与幺女相处时间不多,身为人母的汤母仍是察觉到了一种非常细微且不可捉摸的不同。
汤拂晞近来做过的不同寻常的事无非两件:做豆腐和方才飞快的计算。可这些其实都是可以用原主自身特性解释的,比如做豆腐,原主动手能力极强,平日就爱鼓捣些有的没的。所以可能误打误撞做出豆腐。
再说计算,现下村镇中还没义务教育这回事,但乡下人谁不会几个简单加减乘除?而原主自小便在这方面格外出彩,属于能让汤父汤母将计算当才艺让原主每年年三十出来秀一段的那种。所以也可以。
但动手能力强跟做出豆腐、计算飞快跟计算成本,这是有量变与质变般的微妙差异的,牵扯到这个人的天赋本领。旁人或不清楚,母亲们心中却有把清楚的称。
汤拂晞看着汤母探究的目光,斟酌几刻才缓缓道:“其实前几日,我做了个梦……”
半盏茶后,汤母迷迷瞪瞪地从凳子上起来,“所以晞儿在那梦里是另一个地方的人,写话本子吃饭,为了写话本子还学了好多本事?那世道可真好啊。像做豆腐这般不为外人传的本领都随便能在书上看到……”
汤母的声音戛然而止,汤拂晞抬头看她,便见汤母满脸忧伤,弯腰抚她的脸,“若这不是梦,是真的呢?晞儿突然不见,那边的父母该怎么办呐。”
汤拂晞搭在膝头的手突然收拢,面上却还是带笑的,“若是娘呢?若现在我突然不见了,娘会怎么办?”
汤母目光变得空洞,似乎真的在思索这种可能。过了很久她才一眨眼,眼神变得有神起来,声音温柔有力量,“爹娘肯定会很难过,但也会好好过下去。”
汤拂晞起身,回握着汤母的手,“我觉得那边的父母应该也会这样。对了,”汤拂晞的目光转向吃饱喝足正神气的黑驴,“娘,我想明日就开始卖豆腐。”
将日子定的这样近,汤拂晞实干家的性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不需等也不能等,她要做的无非是把豆腐做出来、卖出去,豆腐制作周期又这样短,没什么好等的。
至于不能等,则是听汤母说后山野草被人薅光了大半……这么穷下去,迟早要出事。
汤母显然与幺女是想到一处去了,听了这话便将目光转向满是稻草的驴车,“娘这就去拾掇车子。”要做吃食生意,车上满是杂草可不成。
汤拂晞哪里能让汤母一人操劳?撸起袖子收拾了碗筷、泡好豆子就攥着抹布加入了收拾驴车的行当。
待两人将驴车收拾妥当,天色已经暗下来,汤父还不见人影。汤拂晞边擦着汗便琢磨着汤父去找阿婆,不过是从村头走到村中,汤家村百人大的村子,哪里要两三个时辰都回不来呢?
正想着出去找人,母女两便听院门“哐当”一声响,汤父抱着个脏兮兮的人、气喘吁吁地大步走了进来。
汤母赶紧迎上去,满脸惊讶,“这,这是……”
“村里捡了个人。”也不知是从哪里一路抱回来的,汤父累的说一句喘三口,“先放怀勇那屋吧。”
信息量略略有点大,汤母呆愣愣反应不过来,只点着头要往屋里走。
汤拂晞凑过来,借着月色瞧了眼这人。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子细细瘦瘦的,不知是怎么弄得这一身伤还裹了层泥。瞧着有气进没气出的模样,若不赶紧处理伤口,恐怕是要发热的。
她大哥那屋久没住人,收拾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汤家村这医疗环境可治不了发热。
“娘,”汤拂晞叫住汤母,说了理由,“先放我那屋吧。”
事急从权,幺女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汤父汤母齐齐犹豫了一瞬就点了头,汤父将人放上炕就急急去叫汤阿婆家的小翠来。阿婆常年病痛不断,久病成医自己便会配些简单的药草,小翠从小跟着她,自然也学了些本事。
而汤拂晞便和汤母烧了热水,叫了汤怀生来帮给这少年擦洗一番。洗去污浊的少年在月光下露出惊人美貌,皮肤白嫩五官俊俏,鼻梁高挺唇瓣美好。只是瘦瘦弱弱、满身伤痕,让人心惊胆战。
汤母看的揪心,许是今日被幺女那梦勾起的慈母心肠未散,她握着幺女的手,“这不知是哪家的小少爷,竟成了这模样。要是让爹娘知道,怕是心都要疼碎了。”
汤拂晞安抚地拍了拍汤母的背,“就是不知是怎么落到咱们村来的。”汤家村背靠大山,想出去只有一条主路并不是什么交通发达的地界。
带着小翠回来的汤父听到这话,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我在花田发现这娃儿的时候,他就昏睡着了。”
那就得等人醒了才能知道了。一家三口齐齐将目光转向炕上。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温柔落在少年脸上,浓密卷翘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阴影。安静而美好。
次日。
汤父和汤怀生轮流守了少年一晚上,少年除了半夜咕哝了几声要喝水外,直到汤拂晞与汤母将豆腐做好都再没什么的动静。
汤拂晞上前摸了摸少年光洁的额头,“看着瘦弱,身体倒是不错,没有发热。”
汤父敲了敲烟杆,眯着眼道:“等卖完豆腐去镇上府衙问问近来有没有丢这半大小子的。怀生,今天得麻烦你看顾着这小子了。”
虽这少年看着是个孩子模样,到底是个不知根不知底的生人,汤父并不放心妻子独自应付。
汤怀生爽快应下,“村长叔说的啥话,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包我身上,您跟妹子放心去卖豆腐吧。”
汤父又吩咐了几句才顶着蒙蒙泛亮的天色,与幺女驾着驴车一并出了门。
驴车摇摇晃晃地走,汤父坐在前面,汤拂晞坐在后面扶着木板。驴车上是被四块木板团团围住的豆腐们,用竹筛做出的圆形豆腐被改刀成方形,贴着木板放着,豆腐边沿和木板缝隙贴合,豆腐与豆腐之间严丝合缝,乍一看好似一块完整的大豆腐。
这是汤拂晞昨晚想出的主意。汤家小作坊用竹筛做出的圆形豆腐若直接运输,不仅因占空间多导致运输量小,还会因为豆腐与豆腐之间的空隙,在颠簸中撞碎彼此。
汤拂晞便想出这么个主意,找了块与驴车差不多大的干净木板,在前、左、右三面都钉上比豆腐高些的木板。
待改过刀的豆腐整整齐齐在里面放好,再用一块可活动的木板从后往前这么一推,一抵,豆腐们便被紧实地桎梏住。即便驴车上没有减震的稻草和棉被,运输中的豆腐们完整度也会很高。
几层干净的蚊帐严严实实地罩在豆腐上,隔绝外面粉尘。汤拂晞将蚊帐掖了掖,看着远处日光刺破云层,太阳从后山顶上缓缓升起。
今早从村中离开时,乡里们期盼打量的目光从脑海不断滑过。末了,是昨晚小翠那张尖瘦的小脸。
此前看到黑驴毛发枯黄的模样,汤拂晞便很惊讶。村中谁人不知小翠将这用她爹卖命钱买的黑驴当亲人看,平日精心挑选秸秆喂养,挨饿都少有,怎会成这模样?
昨夜问了小翠才知,汤阿婆腿疾又恶化,没钱请医师,她只能没日没夜地在后山上跑、寻些止痛草药。忙起来了,便是自己身体都顾不得,哪里还能记得黑驴呢。
可耕种面积少、土地贫瘠,只有打猎一项副业,年产值只够一家人活着。这是原主八岁时,汤家村的状况。
土地贫瘠情况愈发严重,猎物越来越少,年产值甚至不太够一家人紧紧巴巴地活着。这是年前汤家村的状况。
所以一直想着解决温饱问题的汤父,才会慌不择路到仅仅看到隔壁刘家村种了豆子、种了花,赚了钱,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乡里们跟风。
而现在的汤家村,家底都砸在了大豆和玫瑰上,又因技术缺乏和商贩压价,导致豆子只能砸在手里。卖出去?肯定亏。自己吃?舍不得。
这样僵持的心态下,汤家村的人等于一朝被人掏空家底。饥饿让人只能看向后山营养单一的野菜,病痛让人只能寄希望于效果不明的植物根茎。
但是,这一切都会好的!
汤拂晞自认就是个圣母,既然她要改变汤家村这对照组的命。便只要是这村里的人,只要不心怀鬼胎,每个人她都要管。
温饱要管,就业要管,疾病当然也要管。只是,什么时候管,又管到什么程度,且就看今天这车豆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