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谎言
沈碧云买的那本《孕期百科大全》上面写着，大概四五个月胎儿会有清晰的胎动，五个月之后孕妇就显怀了。
当胎儿在肚子里清晰的动起来时，沈碧云又去了一次“解忧”医院。
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不断，有学生模样的，也有附近的居民。
沈碧云想虽然是假期，但自己需要住院，住院期间难免会碰到熟人，这种事情一旦被人知道就身败名裂了，她不敢赌！
进入八月天气越来越热，校园里人越来越少，偶尔有几个留校学习和打工的学生，都行色匆匆。
沈碧云去商场给自己买了几件宽松的衣服，暂时可以遮挡一下肚子。
她一放假就给父母写信谎称今年暑假接着参加编书工作，就不回去了。
她又给班主任葛桑老师打电话问了下学期教学安排，老师说开学报到后大家就开始实习了，边实习边准备毕业论文。
沈碧云算了算自己的预产期是1999年1月下旬，正好是寒假。她只要瞒过大家9月份报了到，之后就可以谎称回老家实习，不用再出现在学校。
明年三月份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再来学校签工作合同。
她计划着一切，只要谎言能够圆回来就好说。
沈碧云见过村里的女人生孩子，很多都不去医院，在自己家就能搞定。
她小时候有一次和几个孩子在野地里玩，看见过一个死去的孩子，四肢健全。
沈碧云跑回家和母亲说，母亲说那是引弟她家的老四，上面生了三个姑娘，本来想要一个儿子，可是又生下来一个姑娘。
于是生下来就溺死了，估计埋在地里太浅了，被风吹得露了出来。
母亲说的时候很平静，就好像溺死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阿猫阿狗。
沈碧云想自己把孩子生下来，那样可能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她开始着手自己的计划，离学校不远，也在解忧医院旁边有一片老楼房，房子平米特别小，租金也很低。
沈碧云知道学校里边有学生情侣偷偷在外边租房子，他们经常去那一片。
沈碧云拿出自己身上的钱开始计划。她先去二手市场花了100元买了一个寻呼机，把号码告诉了班主任，说有事call自己。
又在那片老楼房的墙上找到一个出租广告，打通电话，签了半年的租房合同，连同暖气费又花去2000元。
之后她给生小孩预留出2000元，万一自己搞不定着急去医院得花钱，又留出1000元的包括学校收费在内的其他可能的花费。
计划完之后她手里只剩下不到两千元，她把这些钱分成六份当作每个月都生活费。
为了防止父母再要钱，她决定在出租屋里边写作投稿边准备毕业论文。
她多跑了几趟，把宿舍里的相关书籍搬到了出租屋，算是安顿下来。
然后她给高中的班主任打电话，说自己在h市参与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编书工作，不能回老家实习，请求老师帮忙给她开一个下学期她在母校实习的证明。
老师欣然同意了，并为有她这样优秀的学生而感到欣慰。
一切都筹划完毕，9月报完到，她和葛老师说自己在老家联系好实习学校，希望老师有事通知她。
沈碧云住进了出租房，事情向她计划的方向发展，暂时一切顺利。
她给《现代女报》《家庭周报》《大学生》等报刊杂志投稿，陆陆续续有被采用的，但大部分被拒。
被采用的文章稿费发放的周期也很长，沈碧云只能等。
这期间父母又联系她，说家里的狗突然发狂咬了人，给人家看病花了不少钱，问她编书赚得钱有没有剩余，给家里寄一点。
沈碧云只好又寄回去1000元，她不得不多写稿多投，以便增加命中率。
十一月份葛老师发来信息说让同学们开始着手准备毕业论文，元旦前得让辅导老师先过目，提出修改意见，寒假修改。
沈碧云早已想好了自己毕业论文的题目——《站在城乡隔成的银河两端对望的牛郎织女——路遥笔下人物性格中的时代因素》。
沈碧云第一次读路遥的《人生》是教当代文学课的高老师推荐的。
后来在关于《人生》人物形象讨论会上，班里的同学一起痛骂高加林，觉得他忘恩负义，朝三暮四。
可是沈碧云对高加林这个人物形象特别同情。她出生在农村，理解高加林对刘巧珍的感情，那不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感。
刘巧珍只不过是高加林人生失意时的安慰，他俩之间隔着的是知识层次造成的鸿沟。
可是高加林和他喜欢的城市姑娘黄亚萍隔着的是一条银河，一条城乡差异太大割裂出来的银河。
当高加林再一次丢掉城市的工作回到农村时，她和黄亚萍就永远没有可能了。
路遥的《平凡世界》中孙少平和田晓霞，孙少安和田润叶同样站在银河两端对望，爱情不足以填平这条河。
最后孙少安只能另娶一个和他一样生活在农村的姑娘，而路遥选择让田晓霞死去，因为她活着和孙少平也没有未来。
沈碧云深知高加林们的痛苦，她考上大学那年隔壁村的村书记曾找她父亲喝酒，表示可以供她上大学，只是毕业后要和自己的儿子结婚，他儿子初中毕业家里给买了车跑运输。
父亲和她说了这件事，她断然拒绝，并向父母承诺只要给她凑够第一次开学的钱，以后自己会努力想办法，她不想自己的人生这么早被捆绑。
如今靠着自己的努力，她走出了农村，她还想走出县城，走向大城市，为此沈碧云咬着牙承受着生活给予她的苦痛。
只是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幸亏她个子高，腿长，行动没有怎么受阻。
她又去了一趟商场，买了一件大号羽绒服把自己包裹在里边，希望一切顺利，能熬到孩子生下来。
十二月中旬接到葛老师信息，说截止到本月20日必须写好毕业论文初稿上交，最后一周联系自己的辅导老师给出修改意见。
沈碧云的论文初稿早已经写好，她已经誊抄得非常工整，但是怎么上交呢？只能去学校。
沈碧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腹部像扣着一口大锅，高高隆起。就算是加肥加大的羽绒服依然遮盖不了这异常。
如果是陌生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可能会觉得只是单纯的胖，可是如果让之前的老师和同学见了，马上就会觉察出异样。
她之前太瘦了，168的个子，不到100斤，而此刻这个大羽绒服穿在身上，她像一个臃肿的胖子。
眼看着到了截止日期，她异常焦虑。前一天晚上她试着想把腹部勒住一些，可是刚刚把准备的一条布带勒了一圈，就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动得厉害。
接着就是肚子疼，去卫生间一看，见红了。离她给自己算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怎么就见红了。
她忍着痛又打开那本书，带着问题现场学习，书上写着第一胎宫口开得时间可能长，沈碧云在等待时还照着书上画着生产时努力的姿势学习着。
沈碧云已经提前买好了剪刀等用品，希望自己可以搞定。
可是疼痛在持续，到了夜里十二点每隔十分钟的疼痛已经让她无法呼吸，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去。
于是穿好衣服，踉踉跄跄赶往“解忧”医院，深夜，大街上空无一人。
沈碧云以前计算过，到医院步走也就十来分钟，但是她走一走，肚疼来袭，她就蹲下来等一会，疼过了接着走。
好不容易走到医院，接待她的除了一个护士，还有上次的刘大夫。
刘大夫显然没有认出她，她们说她宫口已经开了七指，但胎位不正，生产会有点困难。
经过几个小时的折腾，在沈碧云精疲力尽时，孩子终于出来了，是个女孩。
大夫让沈碧云办理住院手续，但她怎么可能住院呢？她再一次撒谎说亲戚就在附近住，会来接她，坚持不办住院手续。
沈碧云被安排在一间病房等待她说的亲戚来接，她浑身无力，虚弱到了极点，差点就要睡着了。
但她告诫自己不能睡觉，她必须坚持做完剩下的事情。
沈碧云看着眼前的孩子，那么瘦小，这个手指甲和脚趾甲也没有长起来的孩子，在她最孤独时陪伴她度过。
那几个月每个清晨和晚上，她都会在沈碧云的肚子里跳着舞，提醒着沈碧云她的存在。
沈碧云在最难熬时会对着肚子说话，说生活的艰难，说对未来的憧憬。
有时候沈碧云写完稿子也会念给肚子里的小家伙听，她太孤独了，需要一个人说话。小家伙有时候听着听着就会又开始舞蹈，沈碧云肚皮上的包此起彼伏。
可是她不能陪她走以后的路，否则自己会身败名裂，孩子也会背上骂名。
她准备了很多，唯独没有给这个孩子准备任何东西。她甚至没有给她准备一个包被；没有给她准备一身婴儿衣服；没有给她准备一个奶瓶。
但是生活容不得沈碧云自怨自艾，她必须马上决断。
此刻这个刚刚出生的女婴穿着医院发的婴儿服，垫着医院给的纸尿片，安静地睡着了。
沈碧云趁着医生和护士不注意，悄悄用医院的白床单把熟睡的婴儿抱起来，轻轻放在楼道的一侧，然后踉踉跄跄离开了。
她知道自己事先支付的一千元钱没有花完，她担心孩子放在病房医生会以为她只是外出，还会回来。所以她必须做得决绝一点，直接把孩子放在楼道，表示自己此后再不会回来，把这个小生命交给医院来处理。
离开医院时是早晨，大街上除了几个环卫工人在扫街，依然安静。
寒冬时分，冷风凌冽，沈碧云戴着羽绒服上的帽子，跌跌撞撞回到了租住的房屋，一头扎在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之后沈碧云顺利毕业，按照约定去了b城日报社工作。
又过了几年沈碧云结了婚，生了孩子，曾经的那个被她遗弃的女孩偶尔会出现在她的记忆中，她以为她们永不可能再见面，或者早已是阴阳两隔。
去年九月份沈碧云的爱人高云天回来说b市一中新入职的徐老师和她年轻时特别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碧云不淡定了，当时正吃着饭，她的筷子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
她边捡筷子边掩饰说:“最近我得去检查一下了，老是觉得手上没劲。”
旁边的高伊人接话说:“妈妈，我最近也是这样，经常会无力。”高伊人是沈碧云和丈夫高云天的独生女。
沈碧云来到b市以后终于过上了她以前梦寐以求的生活，丈夫高云天是b市本地人，公公婆婆特别宠她这个儿媳妇，她也非常孝顺，女儿高伊人漂亮懂事，成绩又好。
随着农村的生活越来越好，沈碧云的父母最近几年也很少主动和她要钱，哥哥嫂嫂偶尔来还会给她带一些土特产，侄女也已经大学毕业，在她的帮助下考了事业编。
丈夫高云天比沈碧云小一岁，46岁就是市教育局的副局长，事业还有望上升。
沈碧云后来还读了非全日制的mba，靠着过硬的文笔现在担任b市日报社经济部的主任，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对她年轻时努力的回报。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年底高伊人查出了白血病。
先开始采用诱导缓解治疗，联合化疗等方法，缓解了症状，但是从2022年3月份以来病情出现了变化，高伊人对化疗产生了耐药性，效果不再明显。
医生建议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但是沈碧云和高云天做了hla配型，都与高伊人的不相合。
高云天是家里的独生子，他这一支再没有特别近的有血缘关系的人；沈碧云求了她的侄女做配型，但是依然不相合。
沈碧云想起高云天曾经说过的b市一中的徐老师，她暗中调查后竟然发现徐眉黛真是自己遗弃的女儿。
今年四月，她约见了徐春花，想和她谈一谈关于徐眉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