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后山
后山上树木高壮，因为只有村里人打家具的时候才有人砍伐，明棠仔细一处处搜索，也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地方，这山路并不好走，她额间流汗腿间酸软，见李承安走得轻松，也不想拖后腿，便咬牙苦撑。就这样走到了半山腰。
四野无人，不远处却有一处农舍。
李承安说：“走吧，进去找主人喝点水，歇息一下，不急。”
明棠顿时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敲了敲门，出来一个三十多的妇人，听说他们想讨杯水喝，就热情地把他们请进了屋子。
小屋子不大，但很干净，妇人拿了几个粗瓷碗，给他们装了水。
“还没问，大娘子怎么称呼？”
“叫我李三娘就是。”妇人说。
喝过水，李承安留下半两碎银，李三娘惊得磕巴，农家人一天也见不到几个打钱，说：“不用哩不用哩，就两碗水，不值钱的……”
李承安没有收回的意思，李三娘转念一想，自从当家的死了过后，自己身体也不好，只能做点家务事，种地是不成的，于是就靠儿子郑成天天在山里下陷阱找些野味过活，可怜那小小孩儿才七八岁，就要挑起这担子，想到拿到这银子就能给儿子做点新衣服，就再也说不出推辞的话，收了起来，只一张脸面红耳赤，心下不安。
明棠和李三娘闲聊，说自己想在后山上找点好木头打家具，其实是想问问平常后山什么情况，李三娘也认真回答，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讲了出来，趁她俩说话的功夫，李承安细细打量起这农舍，破旧的房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看着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然而李承安目光一凝。木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瓷瓶，通体洁白，和这农舍格格不入，他走过去打量，瓷瓶木塞子上的火漆刻着妙手二字。
这是长安城的妙手仁心阁的药丸，他家出品的丸药就以此为标志。这妙手仁心阁除了抓方子，还经常卖一些现成的养生丸药，没病的人吃了养身健体，有病的人吃了身体壮实，也能抵御病魔，减缓病情，妙手仁心阁的药疗效显著，但要价甚高，往往一瓶药就要十两白银，如果不是富贵人家，如何吃得起这药？
李承安心下疑惑，面上也不显，问：“多谢三娘子。我听您，似有咳喘之症？”
李三娘点头说是。
李承安说：“可我看您，身体却还康健？是有什么药方吗？不瞒您说，我家亲戚也有这个症状，只能常年卧床，要是有用，我也想给他试试。”
李三娘不疑有他，一指那瓷瓶，说：“我常年吃的就是这个药，确实好，这药是我孩儿在隔壁的莫家村买的，十文一瓶，那儿有个老大夫特别会配丸药。待会儿他回来，我让他给你说说。”
说话间，外间进来一个小男孩，李三娘连忙招呼他过来：“成子，过来给客人说说，你给娘带的药，找的那个大夫叫什么名？”
李承安看过去，心下一凛，连忙拉过明棠，和他站在一处。
进门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走进来，他五官精致漂亮，虽然年纪尚小，已经有了矜贵骄傲的眉眼，看上去仿若菩萨列前的仙童，又像王公贵族家的麟儿，只要是修行者，几乎一眼都能发现他身上环绕着浓郁的火灵力！
毕方是火的宠儿。这进来的小男孩，分明就是化作人形的毕方鸟。
毕方见到他俩，也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男子，昨日打的它好疼！可是阿娘还在，他们是想把自己不是人的事情告诉阿娘吗？毕方的脸一下刷白。
今日一早，隔壁的阿牛就来找他玩，阿牛的爹用不要的碎皮子缝了个蹴鞠球子，里面装满了鸡毛，是阿牛最爱的玩具。他和阿牛最喜欢找块平整的地方踢球，都怪人类的游戏太好玩，他没有在家待着，结果一回来，就遇见这晴天霹雳。
屋子里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先说话。李承安和明棠是没料到这一出，李承安担心出手伤着旁边明棠和李三娘，明棠是担心说错话引起毕方和李三娘误会，毕方还在转脑筋想，这两人到底能否看穿自己的人形，有没有跟娘说自己自己不是人的事。
三人各有心思，反而李三娘面色如常：“成子，咋不说话呢？你给娘带的那个药，在哪儿买的？”
毕方见阿娘神情和平时一样，看来这两人没有告诉她昨晚的事情，心里松了口气，就回答：“是在附近莫家村的老莫大夫那儿买的，他说是从长安城的大药店里带来的。”
李承安礼貌一笑，说：“这个给孩子拿去玩吧。”说着，他递给成子一个锦袋。
李三娘连忙推推成子的肩膀：“不准收。”
郑成却不说话，他平常最听话，现在就伸手就接过锦囊，往里一看，里面果然是熟悉的红色羽毛，他心里最后的侥幸心理也没了，知道这男子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
李三娘不疑有他，就说：“行，那你陪这两位客人说说话，娘去做饭。”又笑着跟明棠说：“我这孩子从小就在山里逮野兔子野鸡，对山里比我熟多了，尽管问他。”
李三娘转头去了院子后面的厨房，只剩明棠、李承安和郑成在堂屋。
郑成警惕地说：“你们要干嘛？跟我说就行了。不许告诉我娘，她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很紧张，就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很担心被别人告诉家里爹娘，却不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把自己最担心的事儿揭了个底掉。
李承安说：“哦？原来那个李三娘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其实根本不是人。”
小男孩听见他这句话，身体明显瑟缩一下，又强装胆大：“你跟她说了，她也不会信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勉强，更像是安慰自己。
李承安冷笑，正要出手把郑成擒拿下来，明棠却拉拉他的袖子，小声说：“总得问清楚。”
这倒是，眼下虽然找到了这毕方，可这小毕方为什么藏在李三娘家中，做起了李三娘的儿子，还不清楚，不查清楚倒也横生枝节。
明棠递给他两块点心，她最近经常在身上装些小零嘴逗金玉奴，“吃花糕吗？这个好吃的。”
郑成眼睛盯着那个花糕看了好几眼，好香呀，样子也好看，可他犹豫着，并不伸手去接。明棠见他神色，更加确定心里的判断，这小毕方人形只有七八岁，性格也一样是个小孩，她又递了递，郑成狠狠心，忍痛说：“我不吃。你们说吧。”
明棠说：“周家每个月都丢的两锭金子，你拿去干嘛呢？”
小男孩小声说：“娘生病了，她总是咳嗽，身体不好，我问了隔壁村的莫大夫，只有那个瓷瓶子里的药才有用，可是莫大夫说那个药是他从长安买的，要那个药很贵……”
明棠了然，看来是拿去给李三娘买药了，看来这毕方瞒着李三娘，也没告诉她这药的真正价格。她又问：“你怎么到的李三娘家？你是毕方，她是人类，怎么做起了她的儿子？”
毕方见她言语温和，也慢慢放松下来，这才慢慢讲起。
毕方还记得自己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日子，虽然还是只雏鸟，可是在山林里称王称霸，毕竟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打不过它。它是毕方，生下来血脉里就有记忆告诉它如何修炼，它每天就只好修炼，毕竟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它还不懂自己的心情约莫是人类所说的寂寞，只是每天都觉得很难等到天亮，也很难等到天黑，时间仿佛长长的，因此总是睡觉。
渐渐地随着修炼，它法力强大了，但这也没什么意思，因为从出生起，它就是这个山林里最强大的生物。不过，它可以化作人形了。
它第一次化作人形，走下山林，它听山里的猴子说这里住着人类，人类有很好吃的食物，但是很坏，总用石头砸，猴子这么跟他说。
不过没关系，他可不像那帮弱小的猴子，他不怕石头，也许他可以去找些好吃的石头。他想，走出山林，去到人类的聚居地要食物，如果他们不给，他可以放火。
但不知道为什么，走出山林的时候他也有些胆怯，毕竟他只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毕方，它是强大的毕方，也是只没有亲人的雏鸟。
离开最后的这个树林，就是通往人类村子的小路了。
它迟疑着走出去两步，又停了脚步，其实山林子也不错，要不还是回去吧。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小路上却走来一对青年男女，女人冲他微笑着，招招手说：“怎么穿这么少？冷坏了吧？快过来。”
他不知不觉走过去。他还是颗蛋的时候，有时候会有人带他去泡热水，那种暖暖的感觉是他不多的快乐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对他笑的时候，他感觉到暖洋洋的。
“衣服怎么都破了？”女人对男人说：“老郑，把你的外袍先给这孩子裹着吧。”
衣服是被猴子抓破的，这件衣服是猴子从行人背的包袱里偷来的，猴子拿来垫窝，他打了猴子，抢过来穿。他是毕方，血脉记忆告诉他，化作人，是必须要穿衣服的。
“你的家人在哪儿？”女人问他。
“我没有家人。”毕方鸟迷茫地说，什么是家人？他有火，火是他的家人吗？
女人叹口气，不再问他了，她低声跟男人商量了几句，就牵着他走了，带着他回到一个低矮的房子里，教他说话，他们好像认为他是和家人走丢的孩子，在山林里不知道怎么活下来，所以什么都不懂，其实这也没错。
就这样，他从山林里的小毕方鸟变成了郑三郎家的郑成。
他和爹娘生活得很快活，都快忘记了当毕方鸟的感觉。直到郑三郎出去做工，有人回来告诉李三娘，他死了。
娘很伤心，他也很伤心。那个男人有着宽阔的肩膀，会让他骑上去，还问他怕不怕高？真可笑，他可是毕方，能在九天翱翔的毕方，可是他不想说出口，做毕方当然不坏，可做郑成更快乐。他打算继续做郑成。
不过好在，他是一只能干的小毕方，他听说村子旁边住了一家富户，家里有用不完的金子，他只用每月去一趟，就能解决家里的难题，可以接着和娘一起生活，和阿牛踢蹴鞠。
明棠听他讲完，才知道李三娘和她死去的丈夫收养了毕方化作的小孩，而相处下来，竟然已经有了母子亲情，这可真是她没想到的奇事，可细想来，妖怪都为了人间繁华跑到长安城住，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不过，这毕方鸟虽然只是为了给娘亲买药，可周远也倒霉啊。她正考虑如何开头，劝导这毕方，再想想其他办法解决这药费的问题，旁边李承安和灵兽打了交道，知道这些天生灵兽并无善恶之观，也不懂人类的弯弯绕，因此不如直来直去，说清楚前因后果，于是就说：“李三娘收养你，你要买药给她治病，也是应当，可眼下你偷金子给她看病，难道你总是这样做吗？那被偷的一家子日日惶恐，是不是也无辜受害？李三娘如果知道了，她就会开心吗？”
毕方鸟一抬头，大声说：“我没有偷金子！留下了我的羽毛，家宅中若悬挂我的羽毛，绝不会生火宅，还会引来福运，人类的大官都会要，可以换很多钱。”
两人顿时语塞，他说的没错，若论价值，毕方这样的神鸟羽毛，遇见识货的人，一枚可值千金，比那两锭金子值钱许多，只是周远不知道罢了。
明棠当即提议：“李道长，那你知道哪里能找到人收购毕方的羽毛吗？不如我们带着毕方，比羽毛换成金子，这样李三娘也有了药费，毕方也不必再去周远家光顾，还能把之前失窃的金子偿还，岂不是两全其美？”
娘的医药费！听见明棠这么说，毕方也竖起耳朵，顿时一大一小都看向李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