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来往
裴希儿看文德帝已冒出胡茬的侧脸,几道沟壑纵横,年轻时再意气风发,才华卓著的帝王,在岁月冲刷下难免老态渐生。
她还这样年轻,却将一生都拴在这个苦老乏味的老男人身上,她当然不甘心。
但是这个男人是皇帝,天下无数女人趋之若鹜的对象,为了家族利益,她忍;为了攀上后位,她忍。但是自己无论承受什么,如果唯一的妹妹还嫁不到幸福,那她之前牺牲的一切就像个笑话一样,登的再高又什么样,裴家的女儿都是男人官场上的棋子!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嘉林轩四周幽静,风竹翠绿,众人各怀鬼胎时,听得人一声高报:“郡主殿下到。”
大家齐刷刷向竹林口看去,依稀看见一女子身影窈窕,伴着两位侍女,从容不迫走来。
裴锦儿忽然觉得后脖颈一凉,周身的暖意退的干干净净,恍惚如置深渊巨潭,像被湖水包围听什么东西都不真切,有只手扼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怨毒地看着来人,雪青雨丝百鸟裙,攒花蜻蜓宝石步摇搭茶白的披肩,荣静徽一向很会打扮,很会在人前营造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惊喜感,正是少女娟丽却端庄稳重,一水衣裳就低调奢华,披肩的面料是西京极少见的妆花缎,质地柔软又有光泽,披在身上光华灿灿,整个人都像一颗散着光的珍珠。
裴锦儿看她从一旁经过,拳头已经攥紧,甚至呼吸一滞,直到荣静徽从她身边经过之后,她才微微喘气。
她的容貌不输于在场任何一位姑娘,在场的姑娘自然也各有各的美,真正的百花齐放,西京无丑女,想在这样的重大场合一举夺目几乎是困难的。
或者,另一层面上来说,她们即便再丑也不会影响自己的价值,因为她们不靠脸取胜,容貌不会影响前途,她们拥有出众的才情,高贵的出身,以及在这个京城活下去的玲珑心肠,才是立足于这个地方的根本。
当自己的背景足够硬,实力增长到不容人所忽视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站得这样高,走得这样远了。美貌是无罪的,如果不是生逢乱世,那一副好相貌做起事来会更加顺利。
所以裴锦儿很幸运地和荣静徽一样,全部拥有了这些东西,除了偶尔会脑残做一些不理智的事,裴锦儿充分相信这辈子除了相夫教子能有点困难外,还有什么困难能挡得住自己。
还真有,她从前倒是丝毫未留意过这个不起眼的孤女,没想到娇弱身躯下暗藏的是铮铮反骨。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荣静徽心中住着一只随时要觉醒的凶残又狡诈的野兽,随时都要对自己伸出魔爪。
自己竟然差点死于她手,这仇若不是亲自报,那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荣静徽在她和众人的打量中走至文德帝跟前,款款施礼:“参见陛下,敏安来的迟了,请陛下恕罪。”
文德帝看她略微发青的小脸,皱眉道:“身子果真好全了?来回折腾万一再生病怎么吃得消。”
她半低着头,微微一笑:“谢陛下关怀,敏安无恙,贵妃娘娘设宴,敏安怎敢不来。”
裴希儿笑得亲切,打趣道:“你这孩子也是,连身子都顾不上来就巴巴赶过来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本宫真是难辞其咎。”
裴贵妃话中有话,荣静徽不顾身体赶过来,似乎是别有用心专门奔着什么过来一样,众人一听这弦外之音,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言,静观其变。
荣静徽仍是低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贵妃娘娘抬举敏安,敏安受宠若惊,何况令妹锦儿姑娘也来了,敏安自然不敢拿乔不露面了。”
裴希儿笑意转淡,仍是笑意满面:“好了,都是一家子人,你来本宫高兴还来不及。”她转话速度快,“太后呢,太后怎么没有来啊,可是有事耽搁了本宫现在亲自去迎。”
太后自冬日开始就懒怠疲倦,整日恹恹的,鲜少出门,太医去看过也瞧不出什么,开了些健脾益胃的药,又以盅一盅给太后喝上了,御膳房每日的补药就得送三趟。反正有荣静徽尽孝跟前,不管是多苦的药,太后都会一碗不落地喝完。
“太后犯起了春困,在寿康宫喝了滋补的药膳,回去眯了一会儿,让敏安前来告知一声。”
文德帝点了点头,冲她一挥手,那意思是叫她平身。
荣静徽起身落座,转头看向早已对她目不转睛的沈梦泽。
他含笑望着她,目光中皆是邀功的神色。
他说到做到,荣平荣东要回来了。
她面上不禁莞尔一笑,低声道:“多谢。”
他这才满意,大齐国富强兵,边疆安定,他们这些行兵打仗的无仗可打,天天在军营中带兵演练,着实无趣。能帮着卫平卫东回京,这片浮世盛景下,又要有一番新的暗流涌动了。
文德帝坐在台上,见人具齐,郑重道:“开宴。”
“开宴——”宋公公悠长喊道。
曲水流觞宴,本就是文人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醉饮三千杯的雅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文德帝筹备着朝贡宴,今日终于可以从礼部上交的折子中抬抬头休息休息,何况周围都是内眷大臣,宗室子弟,更有齐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之感。
方正的小木碟盛着精致佳肴,随着高山流水曲折溪径,菜品呈现在众人眼中。
陈明烨坐在荣静徽对面,哂笑道:“贵妃娘娘宫里的庖厨手艺一绝,敏安妹妹平日喜欢贪嘴,今天可以好好尝尝了。”
陈明烨上次说什么“手下不留情”之类的话,如今多日也未曾有半分举动,荣静徽回之以微笑:“兄长喜欢吃辣,贵妃娘娘手下的厨子川菜做的令人垂涎欲滴,兄长才更应该好好尝尝个中滋味。”
她压低声音,狡黠眨了眨眼,话却掷地有声:“放心吧,敏安一定会还四皇兄一份毕生难忘的大礼。”
陈明烨温柔一笑,两人才停了下来,沈梦泽在一旁听得忍无可忍,他们两个说的什么他一句没听进去,反正是来来回回,哥哥妹妹叫得亲热。
荣静徽挑了一筷子青菜吃,今日的菜湘菜和川菜居多,众人吃得满嘴流油,她夹菜的功夫,碗里冷不丁多了一大块被挑好刺的鱼肉,色泽鲜亮,连姜末都被挑的干干净净。
她疑惑地看向沈梦泽。
他撇过脸,语气浑不在意:“让你吃你就吃。”
奇怪,男宾女宾临近的地方一般会隔一个年纪长些的长辈,以此来隔绝些尴尬,又可以避免人说闲话,沈梦泽既没让靖王坐在这,也没让靖王妃坐在这里,仿佛相中了这个位置,钉在这个位子上死活不挪步,优哉游哉地喝着小酒。
荣静徽端起八角杯和他碰了一下,提箸夹了一块肉要还他时,他连摇头:“我不吃辣。”
荣静徽脸色一黑,杏眼狠狠一剜,转手送进陈砚清碗里,还温柔地嘱咐一句多吃点,陈砚清正低头啃一只鸭腿,小嘴吃的油光锃亮,闻言扭头不解道:“表哥,你什么时候不吃辣了?”
荣静徽坐等着看好戏,也看向他,等他说话。
沈梦泽一阵无语,在战场上炊灶上烧饭时多半会加些油泼辣子,士兵吃了更能御寒,赢了胜仗,将军会带着小将在夜晚点上篝火,烤一整只肥羊,辣椒涂的又浓又厚,肉也烤的滋滋冒油,配上最烈的不夜侯,才有大战得胜的喜悦。
沈梦泽没说话,挑了一口解腻的酸萝卜放入口中,反正是陈明烨爱吃不是吗,他一口都不碰。
正菜一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花碟子上,用白玉萝卜雕刻的一整条祥龙,鳞片都刻画得极为细致,龙舞九天简直栩栩如生,更为难得的是龙口衔了一枚鱼丸,盘周摆放着肉片堆叠起的牡丹花。
文德帝不动筷,自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去碰,裴贵妃是投其所好,专门请了三位匠师,精心雕了一条素龙,文德帝见到果然颇为惊奇,对她道:“爱妃有心了。”
裴希儿抿唇一笑,取下龙口宝珠献到文德帝碗中:“陛下近日实在劳累了,臣妾手拙只好借花献佛了,盼能得天子一展龙颜。”
文德帝果然龙心大悦,笑道:“好!好!爱妃有心,有美如此,夫复何求。”
席面上的人都停了下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令文德帝喜笑颜开的机会,起身跪地齐声道:“陛下万福,洪福齐天。”
这一举动,直接将宴席推向了高潮,文德帝一连痛饮三杯,御厨司一位新来的小太监端来一壶萃酒:“御膳司新酿的桃花姬,奴才给陛下斟满。”
宋公公拿了银针在杯中搅了搅才放心端给文德帝,他手一摆:“下去领赏。”
小太监高兴极了,连磕了两个头,谢恩道:“谢主隆恩。”
然后连忙抱着端盘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