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野火·伍
钱赛天坐在路边的塑料椅子上吃油泼面的时候,身后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她含着满满一口面条,好奇地循着声音望过去。
这里是偏野城镇,马路虽然平坦,也铺上了沥青,但治安确实不太好。
比方说运载石材的大货车都可以在这条路上驰骋。
然后他就撞了人了。
那是个短头发、身材圆润的妇人,蜷缩在左后轱辘旁,喉咙里哼哼唧唧的。
事故地点就在距离她三十米外的同侧马路边,司机看起来憨厚老实,隔老远都能发现他额头汗珠密布。
好多人驻足看戏,钱赛天也不例外,端着面碗走到距离较近的位置,淡定地边吃边看。
“你怎么倒车的,撞着人了,我告诉你,我已经录像了,你别想抵赖。”一光头花臂男人从车尾走到车头,举着手机确实在录像。
这年头风向变了,自从三观跟着五官跑、连反派都能成男神之后,金链子脖上套、纹身宛如花背心似的装扮也能成“有正义感”的代表。
“快别愣着了,赶紧送医院吧。”
一听要送医院,地上的妇女扶着车厢爬起来,嘴里依旧在“哎唷哎唷”个不停。
围观中不乏清醒的人:“报警吧,找保险赔一下。”
司机额头的汗滑落进领口,双目发直,垂在腿边的手抖成帕金森。他是打工人,替公司开车,真撞了人,钱要自己赔。
“嚯,新鲜啊。”钱赛天吃干净最后一口面,嗤笑一声,“合伙碰瓷儿啊?”
光头男人闻言转头,怒瞪着她:“你说什么呢。”
他粗眉吊角眼,长相凶且极其富有攻击性,像□□上混的那种大哥。事实证明,他还真是个大哥。
公鸭嗓一出,三五个背心刺头小伙冲她的方向来:“你说我们鹏哥碰瓷?哪来的野丫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人。”
“北方来的,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认识。”钱赛天余光瞄到旁边的人一直举着手机拍摄,她退开一步,方便把这群人的脸都录进去,“您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干碰瓷的事啊。您看看您,这气派,这大金链子,去讹一个更无长物的人,羞不羞啊。”
“你胡说什么呢,你哪只狗眼睛看见我们讹人了,你有证据吗!”
随着他们越逼越近,钱赛天双腿发软,刚才要主持公道的气焰如数湮灭,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不敢说话。
她听见旁边那个录像的女人轻叹一声。
见钱赛天怂了,几位小弟更为骄傲:“你去打听打听,这条街都是我们鹏哥罩着的。我们鹏哥会讹人?北方来的妮子就是搞笑,哈哈哈。”
钱赛天力量单薄,也争不过他们,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
“行了,等警察来吧,都回来,别给客人吓坏了。”鹏哥吩咐道。
钱赛天咬着一次性筷子,突然听到旁边的女人开了口:“你怎么知道是碰瓷?”
“大货车左后和右后车轱辘那里是视野盲区,前几年好多人利用这个碰瓷。”钱赛天仰头看了看四周的电线杆,“特地选在一个监控拍不到的地方,明摆着是套路。”
女人比她还高,微低着头笑她:“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们做记者的,了解的当然多,什么黑暗没见过。”她探头去看女人的录像,“你这视频方便发给我吗,我想报道这件事。”
“记者?”女人听到这两个字稍显愣怔,“你要报道这件事?”
“是啊。”钱赛天自顾自调出二维码,眼巴巴等着她。
女人神情落寞,收起手机:“算了吧,这些人你惹不起的。你知道他们是谁吗?这个人叫邹鹏,是这里的地头蛇。你知道他家在南城甚至整个省的名号有多响亮吗?全省的gdp都是他们家产业带动的,□□见了都要客气几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囡囡,还是别蹚浑水了。”
她是在认真嘱咐钱赛天,但后者的思维与她完全不在同一空间:“这话说的,也就是我家没把酒店开到南城来,要不他见了我还得行跪拜礼呢。你把视频发给我吧,我看你一直在录,肯定录到了他们碰瓷全过程吧?”
女人不答,也并不想给,只当她是年纪轻,口出狂言。
“不是我吓唬你,他们真的会把你搞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女人哽咽了一下,自嘲道,“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你没钱没势,就得任人宰割。老百姓哪能斗得过资本家啊,呵呵。”
钱赛天善于察言观色,立刻发觉她像是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你……你是被他们欺负过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苦口婆心地嘱咐她:“新闻这条路不好走,尤其是挖黑幕的新闻。听姐一句话,趁着年轻,转业吧。要不就内心强大些,做好所有报道不能发表的准备。”
“我经常被压稿,我们主编总说我的选题太冷,吸引不了大众的视线。”钱赛天盯着她看了片刻,“您是不是……您也是个记者吧?”
“别问了。”女人转移话题,“你来这里旅游?还是来采访?”
“算是旅游吧。哦对了,您要不就把视频发我吧?要不我给您点钱,买您的版权。”
女人被她逗笑,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同意加微信,然后把她所拍摄的视频发给钱赛天。
钱赛天打开看了一小段,感叹道:“手这么稳,拍的角度也好好,这水准和罗哥有一拼了。哦,罗哥就是我们新闻社的摄影记者,现场拍摄那叫一绝。”
她在套女人的话,女人到底是过来人,一下就听出来了:“嗯,我以前也是摄影记者。”
“为什么是以前啊?”钱赛天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钱赛天,就是‘钱能赛天’的那个钱赛天。”
女人长相很正,气质像班主任。她敲击屏幕,在备注一栏留下两个字——周周。
姓周,名周。
“周周,名字好好听。你是南城本地人吗?”
“不是,我是浙江人,不过我在群东上的大学,毕业后在群东工作过一段时间。”
钱赛天惊喜道:“这么巧,我就是群东市人,土生土长的。我还以为你刚毕业没多久呢,差点喊你妹妹,幸好幸好。”
周周不得不感叹她这张嘴巧舌如簧,人长得单纯无害,三两句就把她哄得心甘情愿交代出自己的经历:“我在群东干了六年,九年前报社倒闭,我就去了湖南一家杂志社。这次也是遇到点事儿,来南城散散心,明天我就走了。”
“倒闭?”钱赛天惊愕地看着她。
周周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说,新闻这行,不好干啊。”
说罢,她要走,钱赛天下意识喊住她:“我能问一下……您当年那个报社,叫什么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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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东市外灯火璀璨,会所里仍是夜夜笙歌的景象。
纪弈是没想到自己陪着客户糜烂在灯红酒绿中还能接到钱赛天的电话。这个电话也正好救了他一命,终于不用被灌酒了。
他靠在走廊的墙上,胃里往上反酸水。
“嫂子,咋啦?”
电话里沉默数秒:“你喝多了吗,这么晚还在外面喝酒啊,身体不要了?”
纪弈还在想她是怎么听出来的:“没,陪客户。什么事啊,你亲自打电话给我。”
“我想让你帮我查件事,就是咱们市大约九年前有一家名叫‘百态’的报社,为什么突然倒闭了,还有这家报社有一位名叫周周的员工也帮我查一下,谢谢啦。”
“行。”酒的后劲突然上来,震得他太阳穴有点疼,“还有别的事吗?”
“你现在在哪儿啊?”
“我?”他抬头看着金灿灿的天花板,“我在沙龙会所,怎么了?”
“哪个房间啊,给你点份醒酒汤送过去,嘿嘿。”
“啊,不用了。”
“我都买好了,你快点说。”
“……516。”
“好的,拜拜。”
纪弈胃里火烧火燎,不想这么快就回去,拐个弯躲进了厕所,一呆就是二十分钟。他洗把脸,再出来时只见一道雷厉风行的身影从自己面前掠过。
他诧异地喊出声:“梅曦?”
长发女人转过头来,风风火火地走到他面前,狠戳一下他的肩膀,扬起手里的塑料袋:“给酒鬼来送醒酒汤。”
说是醒酒汤,其实就是小米粥。
“赛天姐让你来送的?”纪弈扒开塑料袋偷偷看了一眼。
“对啊,她说人应该知恩图报,上次你看着我回家,这次我也得负责把你带回家去。”梅曦很快反应过来,“不是,你怎么叫她是姐,叫我就是名字?我比赛天还大两个月呢。”
纪弈懒得跟她争,他一直不喜欢吵闹的环境,上学时就很烦有人在他耳边大声喧哗,毕业后为了公司没办法,不得不来唱歌陪酒。偏偏又遇上个梅曦,嗓门自带扩音效果。
他忽然冒虚汗,胃下绞痛,有气无力地往回走:“你等我一下,我去和他们说一声,咱们就走。”
梅曦看出他不舒服,开始在手机上叫车:“行,你小心点。”
顺便给钱赛天汇报:【人已挂,带他去医院了。】
钱赛天收到微信时,人正蹲在路边打电话。
来电人是陈星,他主动打来电话,却一声不吭。钱赛天也不急,挂着耳机,边剪辑视频边耐心等着。
“姐……姐姐。”约莫17分钟后,他糯糯地喊了一声。
“嗯,我在呢。”
电话里又没了声音。
“小耳朵……她说……”陈星说话声音小、语速慢,每蹦出一个字都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对奶奶说……
“‘我想听听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