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几两·伍
身着深色制服的男人踩一脚渔船的木板,周身的海腥味呛进鼻腔。海风叫嚣席卷宁静,在寒流的教唆下格外冰凉刺骨。
钟观尧大跨一步踏上岸边,李大成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笑呵呵的:“厉害啊你,一眼就看出这俩的区别,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这帮商人就会拉平民百姓当垫背。”莫西林义愤填膺地走过来,被海腥臭味熏到,不由自主拉紧口罩。
“能走私比较昂贵的食品,不是一般人啊。”
钟观尧在船上一直憋着气,此时下船总算能把口罩拉到鼻子下,多呼吸几口比较新鲜的空气,听着查验科汇报,“查获雪蟹7000吨,帝王蟹3000吨,只申报了10000吨的雪蟹。”
“这个伪报式的逃税法倒是聪明。”莫西林又崇拜起钟观尧,“哥,你刚刚超帅,真的。”
40分钟前,和莫西林准备去食堂吃饭的钟观尧路过查验科,探头多嘴问了一句:“今儿有没有小玩具?”
“你怎么转性了,以前看都不看一眼。”查验科的人正忙着抽查大螃蟹,没空理他,随手指向堆叠在一旁的玩具,“看中哪个自己拿。”
莫西林蹦蹦跳跳走进去,与查验科的姐姐搭讪:“姐姐,好辛苦啦,午饭都来不及吃,在这里忙工作。”
“少来拉仇恨,这要是查出疑似走私,你们的午饭也得泡汤。”
“我看这大螃蟹乖得很,怎么可能是走私的呢。”莫西林探头看看箱子里不安分的八条腿,“这是什么品种的螃蟹啊?”
“雪蟹。”
“原来雪蟹长这样啊。”其实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之处。
钟观尧扒了一下箱边,又把其他箱子挨个打开都看了一遍,他淡定地拍拍手,在查验科的人来赶他之前开口说:“午饭泡汤。”
“啊?”这其中属莫西林最为惊讶,“为什么啊?”
“申报的只有雪蟹?”
查验科的人翻看报关单:“嗯,10000吨雪蟹。”
“这里面有帝王蟹。”钟观尧卷起袖口,“货船在哪儿,直接抓人吧。”
查验科的人半信半疑:“你确定?你怎么看出来的,我看着都长一个样。”
钟观尧穿过方舱,往海岸边走去:“帝王蟹腿粗。”
莫西林紧急问询货船上的劳工和司机,但没人知道这里面混进了帝王蟹,甚至都不知道这螃蟹还有名字。
钟观尧低了点报关单上的收发货人和申报单位:“联系法人,来缉私局坐坐。”
“得嘞。”
现场留给查验科,钟观尧回到办公室,打开网页搜索报关单上的两个公司名称。首先是收发货人——泰兴集团。
董事长,最终受益人:连显山。
以及,副总经理:骆正益。
群东市姓骆的不多,再加上钱赛天和卷儿有个共同好友骆姗姗,他难免会觉得有巧合。之前钱赛天好像跟他说过骆姗姗是什么集团的总经理的女儿,他记不太清了。
他拿过手机,拨通钱赛天的电话。
响过40秒后,机械的女声提示他“无人接听”。
钟观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心想这位大记者还挺忙。
他也曾怀疑过钱赛天和卷儿之间的联系,但骆姗姗说钱赛天从来不参加此类活动,钱赛天的性格和卷儿又天差地别、完全不搭边,除了耳朵都很敏感之外,她们两个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又拨通纪弈的电话:“你对泰兴集团了解有多少?”
“嗯……”纪弈仿佛在吃东西,电话里还有桑杨的笑声,“这么说吧,泰兴集团是群东市出了名的手脚不干净。”
钟观尧眯了眯眼睛:“哪方面?”
“主要就是生意上。我记得十几年前,有媒体报道称泰兴给合作伙伴挖坑,用下三滥的手段抢夺资源,害得乙方破产、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不得不去借高利贷。欠款还没还上,人已经在牢里待了十年了。你猜怎么着,这个新闻刚出就被强制删除,最后这家报社突然倒闭。
“与此同时,乙方又被知情人曝出自导自演,整个一两极反转。据说当年闹得满城风雨,各大报纸头条全在□□乙方。他爸妈妻女走到哪都遭谩骂,为了还债把房子都卖了,住在破败的老城区,天天被人泼粪水,根本出不了门。最后他妻子先受不了了,趁着大家熟睡打开煤气罐,一把火点着。全家都没了,啧啧。”
感受到钟观尧的沉默,纪弈压低声音,颇显成熟之气:“是不是觉得这个套路很耳熟?”
的确很耳熟,与六年前方圆集团陷入危机大同小异。
钟观尧看着电脑上的姓名,想到那份从同僚手里拿到的名单:“对于泰兴集团的副总经理,你了解多少?”
“这我还真不了解,我没事儿去了解泰兴副总干嘛?不过,恒哥肯定知道,他十几岁创业那会儿,第一个合作对象,不就是泰兴吗。”
钟观尧也觉得从纪弈这里也问不出更有用的信息,准备挂电话。他忽然想起钱赛天的事,又问纪弈:“一年前昆山道那场赛车,你去过吗?”
“没有。你去了吗?”
纪弈似乎在转头问桑杨,声音忽大忽小,“何泽喊我我没去,你也知道咱们几个都不爱混那圈子,尤其是你当了警察之后。我怕他们贿赂我,再让你深陷两难、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就不好了。”
钟观尧很感动,纪弈有如此高的觉悟。
“你怎么突然问起昆山道的事了?”
“嗯,查点东西。你帮……”钟观尧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帮我打听一下,当时陈美兰和骆姗姗组局的目的。”
另一边,桑杨在与纪弈的微信聊天界面上打上一行字,递给他看:【涉案人钱景年,帝尊小公子。】
纪弈了然地拖长语气词:“噢——原来是为了嫂……”
耳畔的电流声戛然而止。
纪弈无奈地把手机扔在桌子上:“以前尧哥有事儿都是找路北和恒哥,为什么突然找上我了?”
桑杨漫不经心地做伸展运动:“因为你太闲了,闲到还有时间陪我训练。”
“……”好像是这个道理。
钟观尧在12点57分准时前往会议室,莫西林饿得发晕,看到他来才精神了些:“哥,英俊货运代理的法人现在不在国内,泰兴的人……”
钟观尧制止他:“一会儿给处长报告。”
“哦。”莫西林乖乖地点头。
杨处长在差一分钟13点时进入会议室,年过半百依旧身躯硬朗:“侦查结果。”
没有人应,男人抬眼,眉毛顶起额头上的皱纹。李大成在对面不断示意低头昏昏欲睡的莫西林,钟观尧适时在桌下踢他的腿。
“啊,啊,那个……我们调查了英俊货运代理有限公司,主要从事出入境的货品输送,从15年成立至今,没有违规行为,但英俊法人目前不在国内,据说上个周刚去了澳大利亚。泰兴……”
杨处长打断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据说?”
莫西林紧张起来,声音发抖:“那个……我已经向出入境管理局提交申请了,对方还没有给我回复。关于英俊这几年的货物进出口我也申请海关的同事去查了。”
“嗯,继续。”
莫西林暗暗松口气:“泰兴集团法人正在来的路上,他在电话里表示这批货不应该有帝王蟹,对于伪报并不知情。”
“船上的劳工呢?”
“暂时扣在拘留所。”
“审讯结果。”杨处长开会的时候,是说话最简练的时候。
李大成扶正眼镜:“都对走私不知情,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走私。不过,有几个人的情绪不太对劲。”
闻言,杨处长抬起头,依旧是那样令莫西林见一眼就丧胆的严肃面孔:“情绪不对?”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他反抗的情绪特别明显,在审讯过程中有自残倾向,并且一直在哭,说话含糊不清。把他关进拘留所之后,和他在一起的人也被影响,叫喊着要回家。现在已经把他单独关押了。”
杨处长大致了解,他收起记录簿:“钟观尧,带着小莫去提人,注意安全。”
“收到。”
莫西林从会议室走出去后,觉得空气都新鲜了:“每次处长开会的时候,我都怕死了。”他照例坐上代步电车的副驾,猛喝几口矿泉水。
钟观尧笑他大惊小怪:“习惯就好。”
他们两个停在拘留所门外,拔下车钥匙。莫西林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说那个泰兴的法人,说的话能信吗?”
钟观尧无声地摇摇头,表示不确定。
一间屋子阴影后突然扑出一个人影,撞击铝制栏杆咣当响:“你们说泰兴的法人?是泰兴的法人来保释我的吗?”
说话人是李萌萌,已经在拘留所里呆了近1个半月,任何人都不能探监。
莫西林冷哼一声:“你的情况保释不了,你老老实实认罪还能赶紧服刑赶紧出去好好生活,非要在这里耗着。再说了,人家泰兴的干嘛来保释你,你脸大啊?”
李萌萌情绪有些激动,她把脸挤在栏杆中间,对站在她面前却视若无睹的钟观尧喊道:“是泰兴让我带包入境的啊!是他们让我带的,他们让我用自己的名字申报,他们跟我说绝对不会有事,出事了也能把我捞出来。警官,你让我见见他们,让我见见他们!”
听到这,钟观尧和莫西林不约而同震惊着一张脸转过去看他。
被打开门锁的相关责任人大力推倒开锁的值班警员,连滚带爬跑到办公桌前,抡起铁皮板凳,发疯般砸在地上。
莫西林离得最近,想上前制止,却被这人不要命的阵势吓退。
“不准怂。”钟观尧低声吼道,拨开莫西林冲上去。
小个子男人掰断其中一条凳子腿,张着血盆大口回身扑向靠近他的钟观尧。
参差不齐的铁皮断裂口,深深扎进男人的右手大臂,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
男人闷哼一声,像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莫西林咬牙冲上去勒过男人的手臂,一个过肩摔将其压制在地上。
值班警员忙爬起来,掏出警棍上前帮忙。
拘留所内的人无一例外惊慌地捂住嘴,大气不敢出一口,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知不知道袭警犯法!”值班警员把他狠狠压在膝盖下,拿手铐扣住他的手,嫌犯脸红脖子粗,口水沿着嘴角流了满地。
莫西林一副要哭了的样子扭头看疼得满头大汗的钟观尧、黑色的空心铁管还插在他的手臂上,他心里懊悔不已。
如果自己刚刚没有退缩,尧哥就不会受伤了。
“练得不错。”钟观尧勉强地对他笑了笑,夸他刚刚制服罪犯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莫西林忍不住红了眼眶:“哥,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钟观尧自己扶着墙壁站起来,洁白的墙皮沾染星星点点的红,“你好好审人,我自己去。”
“哥……”
“观尧,别逞强。”值班警员喊道,他拨通120的电话,随手找来一块布,紧紧勒住钟观尧手臂上的近心端。
他那件引以为傲的浅蓝色衬衫,已与血液混成一管紫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