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错觉
景艺大四在校尾声的最后两个月,学校组织了一场毕业旅行。
旅行时间不长,也就七日时间。林嘉裕跟的第一批团,去往三亚。
三亚不同于南城,冷热有季,用他们景艺过来人的话说——海岛没有冬天。
的确热得要死了,林嘉裕还最怕热。
下飞机的那一刻,热风扑面而来,林嘉裕被这热带季风一刮,当场双眼一黑,对之后的七日旅行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他将行李箱塞进巴士,热气儿熏得他眉头紧蹙,后退两步避开边上拥挤着等着放行李的人,往车上走。
这次跟团来了三百多人,除了他们编导系,还有表演、摄影、播音系。总共六辆巴士,他在第三车,五十几个人,两个编导班,一个表演班。
林嘉裕大学四年只跟混得熟点的出去玩过,别人约他他从来不理,一下课又立马拿着书本走人,所以在学这么久,其实真没认识几个人。一车的生面孔,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齐刷刷看过来多少有些让人不自在。
但后头还有人在往前挤,他只能忽略掉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视线,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了两步,没瞅见室友陈泽安,指不定还在下面人挤人地放行李,但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剩俩座的位置,基本都是单人座。
没过几秒,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耳畔——“阿裕!”
林嘉裕步履不停,循声望去,还没等视线聚焦呢,胳膊肘边便冒出只魔爪,几乎是连拉带扯把他拽进了座位。
林嘉裕:“???”
他晕头转向的还未坐稳,程响那头红里带紫的杂毛便露了出来。盯着他一乐,颊边露出俩干净的小酒窝,“好哥哥,我可就等你了。”
林嘉裕缓过神来了,第一时间把他不怀好意的魔爪从胳膊上拍掉,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程响被他这么一问感到很受伤,凑过来贴着他耳朵边儿嚷:“我跟你同一届我不能来这里?”
林嘉裕被他这搞怪语气逗笑,在平时估计就直接抬着巴掌给他脸推开了,但车里人这么多,想给他留点面子。于是只是稍稍侧了头,往后仰了一些,“我没说这个。”
“那你说什么我的好哥哥,别跟弟兄我挤牙膏啊。”程响急脾气,没等林嘉裕来得及把话接上又说,“我可是知道这车有你们班把这宝座特意留给你的,我朋友要坐我都没让,真是护在怀里生怕别人抢了。”
林嘉裕想象不了他翻过身来扒着椅背不让人坐的模样,于是将他往里推了推,把单肩包取下来放到脚旁,笑了一下,“那我可真是谢谢你。”
“太敷衍了吧!”程响郁闷极了,抬脚拿脚尖不轻不重踹了下他的包,被林嘉裕毫不留情地踩住了鞋。
他俩有来有回慢蹭蹭地磨叽一会儿后,程响又说:“其实我这心里总有种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林嘉裕避过别处同学看来的目光,往里挪了挪,“什么。”
“你看咱们这一届来了这么多人,”程响还以为他要跟自己说悄悄话呢,也配合地凑首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好多美女,是真挺美的,我们表演系系花你知道不?就那个腿特细特长的,江有意。”
光线太晒,林嘉裕倾过身子,把程响边上车窗的帘子拉上了,“嗯,我认识她。”
“你认识?”程响奇怪了,“你怎么会认识,你在学校里都过成个北京猿人了你能认识?”
林嘉裕猫在黑暗里,往上翻了翻眼皮,表达无语。
“哎,不管那么多,就是跟你说她也来了。”程响苍蝇搓手,垂涎欲滴,“实话跟你说,我在学校里经常能瞅见她。没办法,太漂亮了不是?你要认识那就更好办了,帮我制造点机会,眼看着就毕业了,在离校前我想认识一下。”
“想得美。”林嘉裕拒绝的很果断。
程响是个什么德行他还能不清楚么?天天在微信里跟他哭闹的小女生多得都快数不过来了,一个个哭天抢地要死要活,喝酒没断片都算好的,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被渣了,但是也并没有什么卵用,直到那时竟也幻想着给程响留下一个美好过往,故作坚强地不再打扰,自个儿躲角落里默默疗伤去了。
他知道江有意是个重感情的人,如果真被程响得逞了,如果程响又恰好只是玩玩而已,到时候他的新鲜感过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也被他毁了。
“哎哟认识一下怎么了?”程响小声嚎起来,“不够意思了啊林嘉裕。”
他一叫大名林嘉裕就知道要麻烦,干脆不再理他,把包拎上来在俩人间辟出道三八线,说:“发车了,睡你的,别吵我。”
大巴行进两个小时,全车人都睡得像是被丧尸突袭后的死气沉沉,林嘉裕前一晚熬夜,因此睡得还挺香。
第一天时间紧,没定什么旅游项目,一到地儿就该吃晚饭了。林嘉裕被推醒,一睁眼程响那张大脸就扑在眼前,给他吓得眼皮一抖。
“你干吗?”林嘉裕揉着头发,瘦长的手指极力舒展,又缓慢合拢,算是伸了个小型懒腰。
“我能干吗?到地了祖宗。”程响撇嘴轻啧,“刚才导游那么大嗓门在车头说话,你没听到?你戴耳机了?”
“没。”林嘉裕说完,斯文地打了个哈欠。
“没你可就快下去吧,”程响扯着破锣嗓子开始嚷嚷,“天天的一副梦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仙了,赶紧起来!全车就咱俩了你没瞅见啊?动起来!”
林嘉裕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车里确实没有窃窃私语的声响了。
“你不能迈过去?”他伸手在睡得蓬乱的头发里随意抓了一把,从座位站起来。
他与程响都是高个子大长腿,俩小时动也不动地窝在那一小片地方,座椅还硬,浑身上下说不来的憋屈。这么一想,确实也难为程响还能耐心地等上几分钟没直接一嘴巴子过来抽醒他。
程响给他气乐了,从座位上扯着他的包就要往他脸上砸,林嘉裕下意识抬手挡脸,在程响乐得几乎快噎过气去的声音里反应过来,恨不能抬脚再给程响踹翻过去。
程响把包扔过来,被林嘉裕稳稳接在手中。
林嘉裕拎着那沉甸甸的包,“干吗?”
“下车吃饭啊。”程响也准备拿自己的包。
“不回来了?”林嘉裕顶着一头疑惑。
“回啊,怎么了?”
“回你拿什么包啊你包里是有传家宝生怕别人给你偷了是吗?”
程响:“……”
“不好意思。”程响悻悻挠着头皮,灰溜溜地把包放下,“习惯了,习惯了。”
他俩一前一后下了车,程响手插兜里跟在后边儿,进去前仰着头拽了吧唧地在饭店门口张望一番,点评道:“这饭店,真是绝了。”
林嘉裕抬眼瞻仰了下程响口中的“盛景”。
老旧的楼梯,踩上去“吱呀吱呀”,让人打心底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感。他只踏上半个脚尖,灰尘便唰唰扑了起来,站在楼梯中端往下望的时候,风景也并不如何好。
说是一个极大的广场,其实也就是海鲜市场加几家饭店强行组合起来的。
好在对于学校的狗,哥俩早已习以为常。
“上去吧。”林嘉裕说。
本以为再离谱也离不到哪去,但上了楼,俩人都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眼前二十几张大圆桌摆在那里,人满为患,每桌少说坐了十个人,你挤我一下我夹个菜再胳膊肘怼你一下,竟也吃得和乐融融有滋有味。
林嘉裕从来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看了这场面的他,甚至会觉得是不是只要再摆点花上点酒都能直接当婚礼现场了。
“啧,给我裕哥看傻了。”程响知道他,站在他身后闷笑一声,推搡着他背往前走,“走咯,找一下咱俩各自的桌去。吃完就解放,你可速速吃啊。”
不用他说,林嘉裕也一定会早点解决早点回车上去睡大觉。
林嘉裕不喜欢海鲜,鱼只吃酸菜鱼,螃蟹虾啊什么的更是能不碰就不碰,一是懒得剥,二是嫌腥。
随便扒拉几口饭,配着并不怎么合口的菜,林嘉裕草草应付完,看程响并未给他发消息碰头,便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开始刷朋友圈。
现在这个时间段,刚打开的朋友圈基本都是同届学生发的来三亚后的自拍加配文,只不过从落地到现在也没赶上什么好地方,照片也无非就是刚下机、大巴外风景,或者是饭店与朋友的合照。
江有意也难逃定律,发了自拍。
林嘉裕欣赏了两秒,目光在她翘起的剪刀手上轻轻划过,正准备继续往下翻时,忽然顿住了。
这张照片里,她身旁还出现了一个男生的侧影,虽然只在照片边缘出现了小小一部分,但却白得很惹眼、很鲜明。
那男生侧坐在她旁边的位子,没有露脸,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黑t,肩背挺得很直,肤色也极白。二人同处阳光下,江有意对着镜头微笑比耶,暖得像个小太阳,那个男生却是真真实实的冷白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低像素都压不住的高级质感。
他的手骨骼分明,十指修长,薄薄的皮肉下劲力暗蓄,美观,却不羸弱。
但就是那样一双白净漂亮的手,其腕间,却附有一道甚为丑陋的、蜿蜒的长疤痕。
应该只是江有意拍照时,无意录入的。
林嘉裕百无聊赖搭在桌上的手指,忽然轻轻地蜷了一下。
是错觉么?
他再想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手机忽然被人从手里抽走。
陈泽安握着他的手机,点开江有意晒的那张自拍,嘴里吃的还没嚼完便口齿不清地说:“这女孩子谁啊?咱们学院的吗?好眼熟。”
“咦?这个男的……”
林嘉裕唇角下抿,想把手机拿回来,但手机仍被陈泽安牢牢握在手中,甚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撒手。
陈泽安下意识后退,袖子勾到桌上瓷碗,许是林嘉裕脸上的表情比平常沉静许多吓到了他,他接着往后退躲避林嘉裕伸来的手,那碗盛得满满的汤汁却在此时尽数倾洒下来。
滚烫,滚烫。
烫红了林嘉裕白净的皮肤。
“……”
林嘉裕哼都没能哼出来,惊人的刺痛感顷刻漫延上整条手臂,头脑在那一瞬间里甚至是空白的。
“嘉裕!”
瓷碗碎在地上,汤汁溅洒一地,周围人都吓坏了,忙骚乱着簇拥过来。
陈泽安手忙脚乱拿着纸巾往他胳膊上擦,林嘉裕疼得指尖颤抖,声音似乎也不大平稳了,“手机……”
“我去,阿裕!”在这短短的片刻骚动里,程响也循着声音赶过来了。第一时间气歪了嘴,拿着手里的汽水瓶就要砸人,“谁特么干的?”
他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瞪圆了眼“凶神恶煞”地环顾一圈,看见陈泽安拿着纸往林嘉裕烫红的皮肤上擦,登时气得脑袋都要冒烟了,“陈泽安!又他吗是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是不?我早他吗跟阿裕说你这……”
“没事。”林嘉裕尚还完好的左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肩头,说,“帮我捡下手机。”
在刚才那一通天翻地覆的动静里,手机已经被陈泽安摔到地上去了。
“还没事?”程响给他捡起来塞到手里,看着他烫红大片的胳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破口骂道:“手机手机手机,你林嘉裕是离了手机不能活了是不?”
方才的朋友圈页面早就滑出来了,林嘉裕无动于衷地单手压着屏幕往下翻,却怎么也找不到刚才的那张照片。
他心中徒添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又退回到联系人页面搜出江有意,再点进去,那张照片却依然没有,连动态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删除了吗?
领队的导员赶过来驱散围观人群,要把他带去最近的医务室清理一下伤口,林嘉裕眼皮抬了抬,生无可恋地把手机抛给程响。
“帮我揣一下,丢了赔新的。”
林嘉裕自小脾气古怪,对于疼痛,其实不算很能忍。但说他矫情吧,也不太算。如果是自己给自己惹出一身伤,那保证谁问都一声不吭,视死如归得跟个啥似的。但只要是别人给他造成的伤害吧,哪怕只是膝盖破了点皮,指尖破了个小口,那也是一定会委屈到底的。
哪怕他不说,眼神也总会有意无意往你这瞟,非得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给你看得后悔不已心疼到捶地才行。
这次也不知怎么了,愣是忘了象征性地支棱几下过过伤瘾。
去医务室没带手机,他在病床坐着,任由医生翻来覆去倒腾他受伤的手臂。眼睛黑黢黢的也不知看向哪里,一反常态地失了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