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冷漠
林嘉裕开始后悔没带着手机来医务室。
他不是个沉迷网络的人,寻常时候打发无聊总会找一两本书看,再枯燥无味的书看下去也无非就是两种结果,要么困死睡着,要么看得入迷。可这医务室简陋不说,要啥没啥,连个像样的饮水机都没有。
只有一个脏兮兮连封皮都没拆的水桶摆在角落里,也不知多久前的了。
他喉咙里干得冒烟,视线环顾一圈愣是没找到个纸杯,片刻前还在的医护人员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眼下这破烂地方除却他愣是没有一个再能搭上话的活物。
总不能让他抱着水桶“吨吨吨”吧?
林嘉裕认命地靠回原位,两腿死气沉沉踏着地,整个人软趴趴地倚着病床,就是个大写的“生无可恋”。
……如果手机在就好了。
他正准备合眼眯上一会儿,忽然听闻一阵喧嚷的吵闹越来越近,接着便是几人紊乱繁复的脚步声,有轻有重,不过听着都比较着急,像是赶时间。
下一秒,他医务室的门被猛然撞开。
林嘉裕“唰”地睁眼:“???”
程响笑容满满,左手右手都拎满了白色塑料袋,袋子里面像是那种一次性饭盒,不知道装的什么。
他后头还跟了俩人,林嘉裕一看,江有意,还有一个叫不上来名的男生。
门本来就老旧,再被程响这么一撞,在刮出的阴风里吱呀乱叫着岌岌可危。程响胆子比谁都大,仗着这里没有医务室人员只是抬眼懒懒一瞥那扇可怜的门,就迈着猫步走过来邀功。
“阿裕,你看。”程响拎着那几袋打包的食物,笑眯眯地走到林嘉裕床前,扫视一圈,蛮横地挪了把看起来快要散架的椅子到床边,“兄弟我多爱你,是真爱啊。我看你伤的快死了,想着给你吃一顿好的,就叫饭店做了几个他们这里最好的打包。学校的那几个抠搜鬼不给付钱,你看,这都是兄弟我用血汗钱换来的。你这趟要是没捱住去了阴曹地府,记得保佑我啊。”
林嘉裕接过他递来的水喝了口解渴,然后习以为常地冷眼听完了他一通鬼扯,只是碍于人多稍稍坐直了一些,嘴皮子却是动也不动。
程响黯然失色,把塑料袋搁在椅上,怅然若失地说:“现在已经连我都不愿搭理了么?”
“……”神经病啊!
林嘉裕朝天翻个白眼,硬邦邦地说:“我吃过了。”
“这不废话么咱俩同去同归的我都看着你吃完玩手机的。”程响装不住了,说这话说的像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过来看着你长大的”一样,学他翻了个更大眼白更多的白眼,恨不能再吐个鲜红的舌头出来做个吊死鬼,“那些玩意儿怎么吃得饱,我买的这些咱们回酒店吃夜宵的。”
“吃夜宵那不早凉了?”林嘉裕审视他。
“啧。”程响一撩头发丝儿,“顾客就是上帝没听说过?找酒店热一下不就完了。”
林嘉裕无语,盯了他半天,包扎严实的右手抬起来,颤巍巍地比出大拇指。
程响乐了。
“这医务室也太烂了。”江有意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好半晌,从后头过来,手里也拿了个塑料袋,不过都是些小的药膏之类的东西,想必是从边上药店里买的。
她熟稔地拿出几个跟林嘉裕介绍了一下,然后一并放在椅上,对程响说:“到时候记得一起拿走。”
程响屁颠屁颠巴巴应道:“好嘞!”
然后江有意又转过来,问林嘉裕:“手还疼吗?”
林嘉裕没回她,目光轻悠悠掠过她身后站的人。
这男生高高瘦瘦,生得白净,五官也好看,此时也正望着他。林嘉裕一抬眼,二人便对上了目光。
他的瞳色是那种一看就很暖人的浅棕色,偏生此时唇角抿着,生生勾出几分惑人的薄情感来。
江有意来回瞥着他俩,介绍道:“忘了说了,这是我朋友池明宴,跟我一个班的,关系很好。听说程同学要来看你,我就一起来了,他正好也没事,就也跟过来了。不打扰吧?”
池明宴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因为肤色很白,反衬出来极为惹眼。
他穿着黑t。
林嘉裕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微笑起来,“不打扰。”
床上凹陷一角,程响把手机扔过来,似乎无事一身轻,双手枕在了脑后,吊儿郎当地说:“我去把那医护人员找来给你收拾收拾,他们都吃完饭差不多要走了,大巴集合。哦,对了,晚上那酒店听说能游泳……”
他眯眼打量林嘉裕严缝密合的“伤口”,像个老奸巨猾的狐狸般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过看您这样,只能焊在岸上看我们游了。”
林嘉裕性格虽然温和,但也绝不是那种愿意乖乖顺着程响意来的人。
也可能是再小一点的时候,骨子里那种叛逆影响了他。
程响觉得他负了伤就不能好,他还就偏得好给人家看了。
露天泳池建得美观非常,与其说还是个泳池,不如说已经能算是半个小型水上乐园了。
三亚天气暖,即便到了晚上也不怎么冷,彩光灯一盏盏打着,把那些个水上设施照得扑朔迷离像从童话里搬出来的似的,男男女女穿着泳衣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从滑梯滑下,携着欢声笑语落入水里,溅起半人高那么大的水花。
林嘉裕左手托着个大椰子,右手颤巍巍地紧了紧浴袍的结,趿拉着人字拖,往灯火闪烁的地方走。
程响自来熟,江有意又是那种爽快型人格,他俩成为朋友的速度快得超乎林嘉裕想象,一个敢约一个敢应,二人一拍即合,裹着浴袍不知去哪里玩水了,留林嘉裕一个孤寡老人在这里寂寞地看风景。
程响跟女神走前特意回过头来冲他做了个鬼脸,幼稚地跟他对口型说:“热闹都是我们的,林嘉裕什么也没有。”
“嗤。”
他托着椰子坐下,哭笑不得地将腿浸入泳池。
水温适中,既不冰凉,也不过热,倒是刚刚好。
神经得到舒缓,精神一放松下来,连带着胳膊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他遥遥看着不远戏水嬉戏的人群,右手动一下都不得劲,只好将椰子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然后拿着吸管往里戳。
这口开得太小,吸管又给大了,林嘉裕单手往里死戳半天,愣是没能成功。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祸不单行这句话,身边忽然“哗啦”一声,玩闹着扑腾过来一群人。
水花四溅,翻腾着扑上他干净的浴袍,他微微偏头一避,头发却也难逃厄运,沾上了水。
“别闹了,影响人帅哥冥想了!”那群人里唯一的女生看着他一笑,躲过同伴扑去的水,又用手拢了一捧打回去。
水花飞溅。
池明宴不知从人群的哪里钻出来,微弱的水花扑腾了一下,池底影影绰绰,冒出个人来。
“没事吧?”他摘下泳镜,两只胳膊搭上林嘉裕身旁的瓷砖,问。
水珠湿哒哒地沿额角滑下,自下颌滴落下去,林嘉裕单手把沾湿的头发往后拂,说:“没事。”
“池明宴认识的?”那女生笑嘻嘻地在水里站稳了身子,往这边走,“也不介绍一下?”
“你这浑身是水的别过来,人家身上带伤呢。”池明宴挥着手把人家再往泳池中间赶,“散了吧散了吧,我这朋友不喜欢人多,你们先走,我一会儿过去。”
女生冲他鄙夷地撇了撇嘴,招呼着人群往边上去了。
“这好像是我们第二次见。”林嘉裕拍着浴袍的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人多?”
“我看你这么安静,”池明宴又趴回来,歪头枕着胳膊看他,“人一多就不说话了,肯定就是不适应呗。”
他说着说着,忽然低眸笑了一下,“不然我总不能说……”
“说什么?”
“总不能说……”池明宴双手撑着边沿轻轻一推,换到了林嘉裕的另一侧,“是我特意找江有意问的吧。”
林嘉裕不知道该接啥,觉得这人未免比程响还要自来熟,见这一面统共也没几分钟,就开始跟江有意打听起来了。
不过其实他看见池明宴的第一眼,内心总觉得这人是个冷漠寡情的性子,没曾想竟然这么开朗健谈。
也就这胡思乱想的短短几秒,池明宴拿起他搁在椰子上的吸管,一手扶稳了椰子,一手拿着往里捅,“嚯,这椰子够大的。……劳驾,帮我扶一下,塞不进去。”
人都情真意切来帮他了,总不能再木偶一样傻呆呆地杵着什么也不做,池明宴方一说完,准备把手移开去专心致志地插吸管,林嘉裕就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它。
那圆滚滚的椰子离了池明宴的手,却连晃也没来及晃一下。
“无良店家,这不得投诉啊。”池明宴轻声嘟囔着,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噗”一声把吸管怼进去。
他双手捧起椰子,冰凉指尖擦过林嘉裕温润的手指,林嘉裕往后缩了一下。
“大功告成。”池明宴托着椰子,手举着往上,一直抬到林嘉裕面前,“尝尝?”
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还沾着水珠,清透水粒顺着胳膊抬起的方向下淌,沿白皙皮骨一路融进泳池里。
林嘉裕没有接,他本就是那种慢热的性格。但池明宴对他很不错,为避免人家过于下头,他还是弯着眼睛,尽量真诚地轻轻笑了一下,“谢谢,我现在不想喝了。”
“啊。”池明宴有些可惜,放下了沉甸甸的椰子,“我刚弄完耶,那等你一会儿想喝了就尝尝呗?”
“嗯。”林嘉裕安静允了,接着问,“我可以问问你左手手腕上的伤吗?”
池明宴顿了一下,有一瞬间他浅棕的眸色变得十分错综复杂,暖色里夹着阴冷,融着令人不注意便根本发觉不出的森然可怖。
只是他下一秒就恢复了正常,左手不好意思地搭在脑后拨愣了一下湿漉漉的发丝,笑道:“小时候调皮不懂事,摔地上,石子划的。”
过分的殷勤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这个人也并不如表面般大大咧咧,对他敞开心扉,或者拿他当作一个可靠的朋友。
如若不然,哪怕说“我并不太想提及”或者“抱歉,不能告诉你”也比这样一个答案好了太多。
普通尖锐的石子,就算拿根绳吊着林嘉裕的腰让他力道有度地去滚,也万万划不出这样深浅均衡一致的伤口。
林嘉裕什么都明白,但他永远不会说。只蓦地松开了扶着椰子的指尖,垂着眼极轻地笑了下,说好。
椰子骤然失去支撑,咕噜噜地贴地滚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