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刑部山东清吏司书手郑直
一早,陪着颜氏和花娘吃了一顿简单温馨的早饭,郑直就会合了张子麒一同上值。来到公廨刚刚坐下,沈九鼎就送来了一份卷本,是郑直托关系私下借来的章奎官脚色。上次虽然动静大,可是终究让建昌伯丢了脸,他的未婚妻独自躺在马车里,直到傍晚才被人在城墙边发现。未来的建昌伯夫人孙氏坚称自己没有任何不妥,可是没人信。因此张延龄直接退婚了,听说他原本也瞧不上已经败落的孙家,如今不过因势利导。这让郑直心里十分不舒服,合着自己这算是帮了张延龄。不过想到,因此让英国公家和张家产生龃龉也不错。张勋卫的生母就是孙氏的姑姑。很有意思,勋贵之家互相联姻,往上数几代说不得都有亲戚关系。至于张延龄再行婚配,且等着吧。正经人家谁看得起他,勋贵倒是想巴结,奈何人家又很挑。
章奎官是福建人,这和杨玉就对上了,杨玉也是福建人。而如今大明男风兴盛,尤以福建为最。据说那如今流行少时欢爱如同夫妻,成年之后,一方甚至会出钱为另一方娶妻纳妾,置田置宅。可是郑直仔细看了几遍章奎官的脚色又觉得两人不像那种关系。最起码从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二人观察,杨玉并没有这种嗜好,那么他养着章奎官干什么?
仔细研读了一上午章奎官的脚色都不得头绪,送走了最近很逍遥的孟郎中,郑直索性换换思路,吃了沈九鼎送来的午饭之后又开始琢磨张勋卫的判牍。他有胆子借调张家人的脚色,别人也得有胆子帮忙。这份判牍虽然不是和张勋卫直接有关,却和他有间接关系。是关于他未婚妻姐姐,隆庆大长公主嫡女,安远侯柳景嫡长子勋卫柳文妻游氏的。
惊马的时候也跑丢了,遭遇比孙氏还差劲,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关键游氏是被人从距离马车不远处的荒草堆中寻到的。游氏辩称自己害怕,在那里又饥又饿的躲了一天一夜。可是同样没人信,更关键的是游氏已为人妇,连像孙氏那样辩解、自证清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柳文休了。柳文休妻的举动在勋贵中是很少见的。驸马游泰当然无话可说,接回人来转头却到顺天府状告柳家霸占游氏嫁妆。
郑直总感觉这事有古怪,却又想不出哪古怪。这时门口传来陌生人的脚步声,郑直一抬头,赶紧起身行礼“闵老爷”来的人是刑部尚书闵珪。
“嗯。”闵珪看了看“孟郎中不在?”
“孟郎中去埠财坊那核对文档了。”郑直恭敬的回答,却小心起来。下午堂上官不上值这是多少年的规矩了,在刑部多年的闵珪怎么可能不知道。
“哦。”闵珪却没有走的意思“汝乃何人?”说着坐到了一旁的交椅主位。郑直赶紧恭敬地走出书案,凑过来备询。
“山东清吏司令史郑直。”郑直又不自觉的拱手。
“汝乃何人?”闵珪重复了一遍。
郑直一愣,尴尬的说“山东清吏司代令史郑直”。
“汝乃何人?”闵珪又重复了一遍。
郑直沉默片刻,屈辱的说“刑部山东清吏司书手郑直。”
“好自为之。”闵珪起身向外走去,郑直转过身再次行礼。抬起头,看了眼闵珪的背影,回到了书案旁,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刑部山东清吏司书手郑”几个字,竟然发现,这幅字写的是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一副“老沈”。
“郑令史。”沈九鼎刚刚在外边也听到了,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把这个裱起来,挂到墙上。”郑直笑着说“还有,传下去以后都称呼我郑书手,司寇老爷的话要听。”
沈九鼎身子压的更低“还望先生三思。”
“不用了。”郑直笑着说“俺已经九思了。”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下值时,很多人听了消息开始互相打听,可全是听说闵尚书把郑令史骂了,却没有几个人给出详情。就在大家以为有好戏看的时候,第二天很多人就听说了郑令史让所有人都称呼他“书手”,而就在众人感觉郑直怂了的时候,第三天,一副霸气侧漏的字出现在了孟郎中的公廨内“刑部山东清吏司书手郑”。单论这幅字,端的好看,怎么夸都不为过,很快就成了十四房书手争相临摹的佳品。而得知这幅字就是出自郑直之手时,又不免感叹一句“猖狂”。
一个不入流的书手,竟然赤裸裸的和尚书叫板。气的众书手不得不再临摹一遍这十个字,好好体会一下当事时之意境。
孟郎中对此无可奈何,全当没看到,不过他也欣赏郑直这幅字。毕竟这官总有当到头的时候,可是这书法,尤其是精湛的书法,会留存一辈子甚至几辈子。
“郑老弟,你看看,世侄结婚,俺也没啥好东西。还得辛苦辛苦老弟了。”孟郎中说着拿出一张纸“就按着这上边的写。明天俺给老弟带喜糖。”
郑直也不多说,拿起来就抄,他需要巩固意境,哪管写的什么。
很快一幅字就写好了。孟郎中接过来看了看“好,好,好。”说着就要小心收好。
“新婚写白纸上不好吧?”不想有人在沈九鼎跟随下走了进来,揶揄一句。
郑直看孟郎中不认识,赶紧介绍“这位是礼部郎中岑敬公岑郎中,在内阁行走。”
孟郎中一听明白了,赶紧让沈九鼎斟茶,仿佛没听到刚刚岑业的揶揄。话说因为这幅字,最近不光刑部很多官员,六部九卿各个衙门口,但凡喜好书法的都凑了过来。孟郎中甚至不得不改了规矩,下午也钉在了公廨。没办法,认识的人多了,那么朋友就多,朋友多了,路就好走。以至于昨天遇到闵尚书,那老头吹胡子瞪眼,他就当听不懂。虽说他是衙门官,堂属互相牵制,可是尚书不理细务,中间隔着一个刑部右侍郎,只要自己不被人家抓住把柄闵老头也拿他没法。
岑业拱拱手算是感谢,然后目光就被孟郎中手里的字吸引“这是新作?”
孟郎中不好自专,递给岑业,二人共同鉴赏起来。
郑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吭声。说他不虚荣简直胡说八道,他才十四岁,讲的就是快意人生,只是之前养在道观,入世之后,又见过太多‘无可奈何’,已经习惯站在低处考量自己。因缘际会,让他如今有钱又有了些小权力,这段时间确实有些自得了。以至于张荣都觉的郑直变了,狂了。
人狂遭雷劈,尽管他不承认,可是面对建昌伯和张勋卫时,他怂了。这让他很懊恼,虽然理智早告诉他这样做没错。为了面子,想要出气的郑直不敢正面对付二人,只好拿人家女人撒气。不过惊马案后,郑直也开始自省,想要猫起来。
可是总有人不想他平庸,如今闵珪这个老匹夫竟然直接抽他脸,他不干了,拼了,大不了买卖不干了,也不让这个老匹夫好过,这次就是不能怂,只要有这双手,他就饿不死。至于家族荣誉,郑直发现他这段日子好像看的有些淡了,家中兄弟五人,自己是幼子,凭什么都让俺扛。
下值之后,郑直又和岑业小聚,孟郎中要去参加婚宴。两人只说书法心得,不提旁的,顿时将对方引为知己。散场之后郑直没回家,而是去了孟郎中家。他自己说今晚如何芸芸,不就是给自己腾地方吗?
第二天傍晚,郭勋再次将又一笔欠债追回,看了眼车上的银子,沉默了。
郑直又是急匆匆的进了车厢“干的不错。”郑直说着打开箱子,又扔出几锭金花银要走。
“晚上喝一杯。”郭勋瓮声瓮气的说。
“好啊。”郑直笑着答应下来,却不走了,坐下“坐你的车好了。”
郭勋没有拒绝,打开前车门和车夫说了一声,然后关上门。车在路上颠簸不平,郭勋眼看要到家,开口“你俩的事,俺晓得了。”
郑直警惕的看看周围,郭勋在这就动手“哦!”
“你打算以后怎么对她?”郭勋盯着郑直。
“哦?”郭勋的口风不对味啊。
“反正她不能离开郭家。”郭勋低下头,不敢看郑直。
“哦。”郑直回了一声,就在郭勋要爆发时,踢踢银箱“给她置办点像样的体己。”
有了郭勋的掩护,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以至于一大早柏二娘被送回家的时候气鼓鼓的掐了郑直好几下。她被儿子卖了,昨晚上如同那些暗门子里的一般,不得不和另一个女人一起。
郭勋看着两人打情骂俏,都已经麻木了,只能自我安慰,五年后就好了,那时柏二娘已经年近五十,再美的花都谢了;那时自己肯定已经站起来了;那时郭良就回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郑直写好信,交给郑相“亲手交给郑仁。”
郑相点点头,走了。
郑直看看那副字,坐下。郭勋想干什么他猜不出,也不想猜。可是有一点他知道,郭良是郭勋的保命牌子,没了这,郭勋就翻不起来了。好在郑仁去年在西北呆着的时候也认识了几个人,郭良此去就是踩进了鬼门关。
“早。”孟郎中轻松的走进来,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兄长有喜事?”郑直收敛心神。
“差不多吧。”孟郎中实在想要与人分享“昨夜有人送了俺一个粉头,扬州瘦马,端的妙不可言。”
“那可……”郑直正要附和几句,沈九鼎出现在门口,行礼“孟老爷,司房告知,镇抚司已经送来了惊马案的案牍,闵尚书让咱山东司参与惊马案审理。一会案牍词牒就会送来。”惊马案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可是多方努力依旧毫无进展。不过可以确认是人为的。这件事宫内的杨太妃少有的发声,求天子做主。毕竟这事发生在她长子离京,又因此没了二儿媳,听说都病了,好在紧跟着传来申王宠幸的一名宫人有孕的消息,又好了。这宫里的事就跟过家家一般。
“这怎么说的。”孟郎中立刻站了起来“不是河南司负责吗?”说完看了眼郑直,无奈的坐下。
沈九鼎不敢多说,行礼后退了下去。
“俺连累兄长了。”郑直苦笑。
“算了。”孟郎中竟然摆摆手“一会交给冯员外他们,省的整天闲的光盯着咱。”
虽然郑直等人足够小心,可是谁没个亲朋好友,虽然外人不清楚,却明白,这次热审,山东清吏司那是相当公道。公道到,刚刚入职几天的竟然穿上了时令装。兜里没几十两敢吗?
郑直并没有反对。无非就是隔山打牛那一套。他就纳闷了,这些大人物就这么疼自己吗?明明动动手,自己就可以灰飞烟灭,偏偏要自己上蹿下跳的捅他们几刀。你们让俺捅,俺要不捅的话,岂不是让诸位失望了。
郑直虽然如今身在官场,奈何段位太低,不明白。不是闵珪,李时实矫情,而是闵珪等人都是按照一直以来的规则走的。将军交战,帅才指挥就行了,剩下的就是手下的鹰犬的事了。闵珪的位置太高了,郑直于他而言俨然一只蚂蚁。踩死他太容易,也正因为如此,身居高位的他们都爱惜羽毛的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而是想假手他人。
官场历来是当面笑脸背后捅刀子。只有郑直这个光棍,旗帜鲜明的插旗跳反,非要当面锣对面鼓的来。此举让属于官场乞丐的郑直占尽便宜,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让待机而动的幸进之徒望而却步,毕竟相比郑直,他们也穿着鞋,哪怕比闵珪小点。
聪明人从来不缺,东头不通走西头,而且性价比更高。堂堂尚书公竟然欺负一个弱龄少年,好不害羞。这股同情之风形成,又反作用于士人之中。如今士人是靠着风评活着,毕竟位置就那么多,总要想办法出人头地。
整日间操持国家大事的闵珪自然无暇顾及这种小事,在他看来,自己都表态了,观望的人就应该闻风而动了。等他顾及到的时候,周围的同情力量,竟然让他都感到了压力。如同李时实一般,此时他才愕然发现,如果不想办法按住郑直,他反而要赔上一世英名。好在他比李时实幸运,局面还不是无法挽回,因此有了这一出。否则闵珪光是自保都顾不上,那还有心思想着报复,要报复也要以后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