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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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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乐绕梁的纯白玉殿之中,凤栖晃着手里的铃铛,赤着双足,一边踢着衣裳下摆一边走出水城主落川君的主殿。

    遥遥忽然见着一个花枝招展的人影,他加快了脚步迎上去,像是早已忘了先前在殿内的趔趄,“明王!”

    大红大紫的映衬下,是张丝毫不输颜色的脸,“凤栖?你……”

    “我刚知道你要来见落川君……”凤栖吞掉了后半句:所以我刚走。

    “也不必如此,”眼里只一瞬的灰暗,明王的目光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的平静,“不过还是多谢你。”

    “你我何必言谢,”凤栖拍了拍他的肩,忽而凑近了他的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再抬头时,明王眼底已经闪出了几分流光溢彩,明显亮起来了。

    凤栖对他笑了笑,抬手抛给他一支红色的凤凰花钗,“前儿见着了特意给你买来的,”他看了眼皓齿明眸的孔雀王,把那只钗别到他发髻上,勾起嘴角评价道:“衬你。”

    言罢他越过明王,背着身摆了摆手,腕间的银铃铛摇曳出清脆的声响。

    见着凤栖走了,领着明王的下仙明显不耐起来,催促道:“你快着些,落川君和西斜君都等着呢。”

    面儿上的笑意猛然消失,明王冷冷地看了那下仙一眼。

    那下仙一直跟着落川君,虽然知道孔雀明王是上仙,因着明王原是自家城主一只家养的孔雀,从来不放在眼里,他也跟着怠慢惯了,这还是头一次看见明王露出这样的眼神。

    虽然心头一惊,看见明王又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了,甚至还加快了脚步,他才放下心来,说服自己刚刚的一切不过是错觉。

    刚进殿中,西斜便看见了他,“小孔雀,你可算来了。”

    明王冲他行了一礼,“见过西斜君,落川君。”

    落川君手里盘着一串紫檀佛珠,听他说话,只点了点头,“见到凤栖了?”

    “是。”丝毫不见平素的浓艳跋扈,倒显得十分温顺。

    “我和西斜说了要请你来,他便在我这殿中大吵大闹一通,惊扰了这些大佛,”落川抬眼看了看他主殿中的佛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落川君信佛,不仅自己剃了度,从水城到他自己的主殿,无一处没有安置佛像,尤其是他自己殿内,正中便是一幅观音画,其余地方更是摆放着各种经书供果,还有悲悯的佛像。

    而他的右手边是整个殿内最大的一尊佛像,便是他自己的脸,此时正双手合十,嘴唇微启,如同在吟诵着些什么。

    世上本无佛,他飞升成仙后,便被自称为了真佛。

    孔雀明王低下头,没有吭声,落川却道:“你若总与这般不敬重佛祖之人来往,有碍于你的修行。”

    “我明白了。”

    落川微微颔首,就见西斜抬了抬下颚,慵懒地靠在榻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他,拍了拍手掌,“去换衣服吧。”

    明王应声退下,丝竹乐师一一排布好位置,随着轻灵清雅的乐声响起,一身绚烂彩衣的明王踏着乐声走入殿中央,翩然起舞。

    几千年前,他原不过是落川座下一只玩物孔雀,因着落川君赏识提携,才封他做了孔雀王,统领一族,实乃主仆情深。

    也因着这一场主仆关系,尽管他已经位列上仙,统领一族,也是白玉京上实打实的仙官儿,可这几位尊贵无比的元尊,除了凤栖,没一个瞧得上他,平日里从不与他多言语,尤以落川和西斜为甚,将他当做呼来喝去的歌姬舞伶。

    凤栖知他心气甚高,今日亦是在落川处做客时听闻水城主又叫了他来玩乐,才提前离开。

    悠扬典雅的乐曲声中,明王的身形挺拔,却又柔软如柳梢,眼里眉间皆是风情,抬手便盛却无数春光,饶是那一身艳俗的大红大紫,也掩不去他周身的光彩。

    身旁低眉敛目的侍女捧上一碗红斛,纯澈白净的碗中乘着净水,水中央是散落的红斛花瓣。

    西斜喝了两口,把空碗放回去,便把明王拉到怀里,奏乐的伶人像是丝毫没有觉察似的,依旧无休无止地奏鸣,只是都低下了头,藏住了目光。

    明王坐在他怀中,像极了两朵开的璀璨极盛的芍药交叠在一起,西斜的手暧昧地缠在他的腰侧,明王看了落川君一眼,后者与整个大殿中悲天悯人的佛像一起,只是无声地看着他。

    他好像身处神圣清雅的佛堂,又好像流落在倚门卖笑的花街柳巷。

    于是明王把目光从落川君锃亮而光洁的头上移开,沉默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衣裳散落,芍药剥落成雪白的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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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鲜衣怒马的青年将军提着长/枪回营,撩开营帐的布帘,便是一声厉喝,“你安敢回来?”

    营帐之中跪着一个面色青白的小兵,身边两个士兵压着他,听见夏瑛的话,他不住地颤抖着。

    少将军治军极严,逃兵或扰乱军心者,一经发现,以军令处斩。而眼前这小兵,便是在与侯江一战中逃跑的士兵,身为前锋,竟在夏瑛的眼皮子底下夺路而逃。

    他忙于应战,无心去追击处置他,只是将他记录在册,却不料数日过去,他竟然自己回来了。

    那小兵听了夏瑛的话,登时跪倒在地,不住磕头恸哭,“将军息怒,请将军明察,应顺绝非那贪生怕死之辈,那日南阳一战,我是被妖怪抓走了!”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夏瑛凌厉的眉眼蹙起,却并未开口叱责,只遣卫兵挥散营帐周遭的人,才道:“你若有半句虚言,当处以极刑。”

    虽自元始天尊天帝陛下创立白玉京后,妖鬼再不敢随意侵扰九州,可前有南陈妖皇之传言,后有北周食人怪的传闻。

    应对南陈北上攻周前,夏瑛曾负责协助刑部追查北周食人怪数年,线索依旧寥寥。

    只知道无论天潢贵胄或是穷苦人家,总有少年或是青年男子无故消失,有些从未回来过,亦有些回来了便说被妖怪抓走了,更有甚者,再出现在家中时,已成了一具青灰的尸体。

    那名唤应顺的小兵见夏瑛愿意听他诉说,登时用一双粗粝的手擦去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亦不再做小儿女之态,强忍住了哭腔,单手擎举,决然道:“应顺跟随将军多年,若有一句谎话,愿受军令处置,请斩首悬与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夏瑛闻言扬了扬下颚,示意他继续说。

    应顺眉心紧蹙,咬紧后槽牙道:“那日在南阳,属下身为前锋,原要跟随将军冲锋,可就在击鼓号令响起后,属下战马如被他人操控,无论属下如何勒住缰绳,那战马仍是不管不顾。属下无可奈何,于是跳马而下,却不料双脚沾地的瞬间,双腿亦失去控制!”

    夏瑛猛然看向他,如若不是曾参与查过此案,听到这样的言论,夏瑛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听起来实在是太荒谬了。

    可在他查案期间,少数有幸逃回来的人,有不少都提到了身体被操控一说。

    “你接着说。”

    应顺深吸一口气,在夏瑛的注视下继续道:“属下惊惧交加,任由如何呼喊用力,均无法挣脱,以至于属下径直跑出了战场,之后属下便陷入了昏迷,再醒来时……”

    应顺忽然顿住话音,极重地哽咽了一声,似是不愿回想,唯有极力克制住气息,方才能吐出字音。他抬起头,看向夏瑛。

    “再醒来时,属下手脚皆被套上枷锁,被关押在半人高的笼中,无数蠕虫爬向属下身躯,如同发烂的卑贱牲畜。”

    士可杀不可辱,跟着夏瑛抗战多年,应顺想过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如此对待。

    说出这些,更是万般不易。

    他话音刚落,便听夏瑛扬声传唤道:“军医!”,他忙止住夏瑛,“属下为人所救,眼下已无大碍,”他一双眼眸极其赤诚地望向夏瑛,“属下有幸逃脱,不知还能苟活几日,以防遭遇不测,将军务必先听属下交代正事,再行医治。”

    闻及此,夏瑛忽然上前,单手搭住了他的肩。应顺震惊地抬头,却只能看见夏小将军的下颚,他的头抬得很高,像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神色。

    半晌,夏瑛才道:“坐罢。”言罢竟要亲自替他挪动椅子,应顺抬手去拦他,夏瑛却已经眼疾手快地将木椅挪至他身后。

    复杂而感激的神情里,应顺在夏瑛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却又受宠若惊地坐下。

    “你所言于北周百姓重如千钧,恕夏某凉薄,”夏瑛背过身去,像是有些不忍,“还请剖肝沥胆,将所见所闻尽数告知。”

    数个营帐之外,药师帐中,三人眉心微蹙,屏息凝神,听着夏瑛帐中的动静。

    原本是施天青先觉出异样的,他在室内憋不住,非要拉着林焉出去晃悠,却一眼见到了这个被压入营帐的小兵。

    只一眼,他便对林焉道:“未成形的药人。”

    无论是林焉还是施天青,之前都从未想过,幽冥的生意已经嚣张到了用人类来炼药。

    依赖修仙者绝佳的听力听了这几句墙角,施天青更加坚定,应顺就是被抓去做了药人。

    “其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短暂的惊诧之后,施天青又恢复成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幽冥能做这么多年的腌臜生意,背后又怎会没有白玉京的插手。”

    天帝曾向三界下旨,有倚仗灵力法术伤害凡人者,当押入白玉京问罪。

    想躲过天庭的眼睛,唯一也是最快捷的办法,便是背后有白玉京上的大树。

    就如同百年前的碣石君。

    林焉紧紧扣住手中的茶杯,修长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手中的茶盏瞬间化为齑粉,泡到发涩的茶水淋漓而下,沾落在他的手上。

    天神之于人间的承诺,似乎真的成了一场笑话。

    “我们去找夏瑛与那士兵!”长生蹭地站起来,“药人之说我也早有耳闻,实乃残酷至极,长生愿与两位一同查清此事,必将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林焉似是被触动般,忽而极其专注地看向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

    半晌,被茶水沁得冰凉的手忽然被温热包裹住,尚未擦拭的水渍被冰蓝的光雾包裹,顷刻间蒸发殆尽。

    林焉回头,便撞进了施天青的眼底。

    “他不是问寒。”

    林焉猛地一惊,未曾料到施天青竟然能分毫不差地猜出自己的心思。

    一行人到达将军帐前时,袍袖下牵连着的双手才分开,林焉借着宽大袖摆的遮掩,不着痕迹地轻擦指尖。

    几乎是听到长生来的第一时间,少将军便掀开门帐,亲自请长生入内。应顺突然看见三个仙风道骨的公子入内,一时有些惊诧,下意识看向夏瑛,“将军?”

    夏瑛冲他点了点头以作安抚,便听长生道:“方才将军在叫大夫,故而我闻声前来。”

    夏瑛看了应顺一眼,婉拒道:“眼下不必了,半柱香后,我带他来找你。”

    长生见夏瑛像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亦不再打太极,开门见山道:“不知将军可否听说过‘药人’?”

    他化繁就简向夏瑛解释完,又虚指林、施二人道:“我这两位朋友皆是得道高人,一直在追查药人之事,方才听见将军帐中言语,”长生看向应顺,“认为这位小壮士或许能提供不少线索。”

    夏瑛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人一眼,忽然直视向林焉的眼睛,“阁下,百步之外能辨人声?”

    “是。”

    夏瑛面上不辨喜怒,只打量着林焉的面容,片刻后,忽而轻笑一声,看向长生,开口说的却是旁人,“你的朋友真乃神仙转世,竟能耳聪目明至此。”

    “此事非只是人间事,将军一人难以彻查,”长生并未觉出夏瑛的画外音,“请将军务必允我三人一同追查。”

    “长生,”夏瑛的语气忽然凉薄起来,“夏瑛信任你,是因为你救下我爱骑,又与我朝夕相处数月,志趣相投,可这二人我并不相熟,且你这二位朋友神通至此,若为南陈耳目,北周将亡。”

    长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夏瑛用这样的神色语态同他言语,却下意识开口,“救赤狐,是因为我与赤狐有缘。”

    他顿了顿,又道:“将军生于世家,三岁起便接触兵书,六岁就跟着老将军推演沙盘,排兵布阵兵法谋略远胜我,论志趣才智远胜我百倍,亦称不上什么相投,因而这全不能成为将军信任我的理由。”

    夏瑛听完,看向长生的神色忽然有些微妙。

    少时的经历,他的确同长生讲过,可他也是第一次听见长生将他的过往记得这样清楚,甚至亦是第一次听见长生这样称赞他。

    长生对他心绪起伏并不知晓,只道:“可将军还是选择了信任我。”

    他坚持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军务必也要信任我这两位朋友。药人之事,并不会左右南北战局,长生亦可发誓,他二人必不会将将军的谋划告诉南陈。我与这两位朋友定会查清药人之事,还请将军勿要疑心提防。”

    “少将军,”林焉刚叫住夏瑛,施天青却忽而上前,略将他挡在身后,对夏瑛道:“实不相瞒,我与这位叫应顺的小兄弟曾有相似的遭遇,这也是我希望能将此事追查到底的缘由。

    夏瑛见到他,微蹙了眉,大抵是那张笑意戏谑的脸迷幻性太强,总让人下意识觉得他口中的每句话都是假的,漫不经心的。

    就连说起这样的话,眼底也一丝痛楚都没有。

    大抵是看出了夏瑛眼中的疑心,林焉拨开施天青,重新走到夏瑛面前,“他说的是真的。”

    他那双眼睛极为清澈透亮,薄薄的眼皮之下,是深黑的眼。

    他就那样毫无心虚地望向夏瑛,“我们亦想早日查出始作俑者,报仇雪恨。”

    夏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这个温文尔雅,看起来格外好脾性的公子,在说方才那一句话时,竟然像是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像是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可他沉吟良久,还是挪开了目光,“抱歉。”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身旁的木椅忽然炸裂开来,“嘭”得一声,巨大的气焰波浪裹挟着热度掠过夏瑛,目光所及处都扭曲起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长生急纵而起,将整个后背暴露于气波之下,稳稳护住夏瑛。

    温暖厚重的身躯覆盖住夏瑛的身体,刚刚还好端端放在那儿的椅子毫无缘由地化为齑粉,他震惊地望向余波后轻轻弹了弹指尖的施天青。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施天青对长生道:“我不会伤着少将军的。”

    夏瑛这才猛地发觉紧紧贴着自己的长生,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长生跟着站起来,这一次,却是站在夏瑛身前,面向着施天青。

    中间俨然一条楚河汉界。

    方才他替夏瑛挡住,也感受到了落到他背上的气波如同一阵微风,并无杀伤力,尽管知道施天青并无恶意,可他开口依然极冷,“对夏瑛,就算是玩笑也不行。”

    “长生……”夏瑛眼底浮起一抹震惊,似是难以置信长生竟然这样护他,就听长生对他道:“他们拥有超脱常人的力量,刚刚已经向你展示过了。”

    他的目光从林焉和施天青的脸上逡巡而过,最终落在夏瑛鬓边方才因为他的动作而垂下的一缕头发上,“将军,只要他们想,根本不需要窃取任何谋划机密,手掌倾覆之间,便能毁掉整个北周,所以将军大可放心,他们只是为了追查药人之事。”

    “至于我,”长生抬手将夏瑛那缕头发重新绕到他耳后,“我会守护将军,直至南陈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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