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真心
平日里总是谈笑风生的夏将军楞在原地,看着长生那双漆黑的眸子,仿佛意识都要被吸进去似的。
长生生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人的时候,却仿佛是一条漂亮的猎犬,分明杂糅着些柔和的意味,却叫人挪不开眼。
“你……”他似是没料到长生突然的改变,有些犹疑地重复了一遍,“你不和他们一起了?”
长生点了点头,重新看向施天青,“我方才一时情急,出口冒犯,还请阁下见谅。”
施天青打量了夏瑛一眼,又将目光挪向长生,“或许这话该我说。”他闲闲向夏瑛赔了礼,“得罪了。”
“请恕长生言而无信,只是经由此事,还请阁下原谅我背约。”
长生说出这话,就是真的不打算和他们同行的意思了。
“若有任何需要,长生愿意助你们一臂之力,只是……”他看向夏瑛,没有再言语。
夏瑛在此处,赤狐也在此处,他的确气恼施天青的冒犯,可也是在那个瞬间,他猛然想到:意外逃走的应顺回到夏瑛身边,若被幕后之人察觉并前来寻仇,身为凡人的夏瑛根本无法招架阻挡任何拥有法术的族类的伤害。
毕竟各族皆不许动人族的规矩,早就只剩下一张堪堪维持在表面的遮羞布了。
林焉几乎同一时间想明白了这一节儿,单手搭上长生的肩道:“你放心留下,我与施天青二人,必会追查到底。”言罢,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若这边有任何意外,我亦不会置之不理。”
长生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心头一时温热,却不知如何言语,只好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夏瑛道:“将军,现在可以允许他们问话了吗?”
经过这一段儿,应顺也受了不少惊吓,好在夏瑛一直安抚解释着,教他不至于太过惧怕,听到长生的请求,夏瑛抚了抚应顺的后背,对林、施二人道:“你们有什么想问应顺的,便问吧。”
林焉看了应顺一眼,“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应顺的情绪已经逐渐平复下来,听到林焉问,便答道:“那天来给我们送饭食的看守走时忘了锁住笼子,我趁他走后从笼子里跑出来,沿着他平时的来路想逃走。”
“那里关押的不止我一个,我原想将他们都放出来,可实在是打不破那锁链,无奈之下,只好自己先离开了。”
林焉疑惑的眼神从他略有些紧张的面容上掠过,偏头看向施天青,后者见他看过来,摊摊手道:“你不必怀疑我骗你,我从前被关的笼子确实有电流流淌,一旦触碰,疼痛难忍,我也不知为何如今的关押如此懈怠。”
“之后呢?”施天青接着问应顺。
“我以前被关在笼子里的时候,听到那看守走到最后,都会有移动木板的声音,我逃到楼梯尽头,便心一横,推了那头顶木板,竟是一张床榻,我赶紧爬出来,逃出了那间屋子。”
应顺咽了口唾沫,摇头道:“谁能想到,出了那个地狱,便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实在太累太困,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不留神睡着了。醒来之后遇见一个月白衫的神仙,听了我的遭遇后,不仅替我医治好了身体,还把我送回了军营附近,我便着急来见将军了!”
林焉打量他的神色多了一抹难以琢磨的意味,“那神仙什么模样?”
“容色极美,”应顺脱口而出后,似是担心被人误会,又急忙辩解道:“我并非登徒子之辈,只是他男生女相,尤以眉眼为甚,格外温柔。虽这般形容他似有不妥,可再无旁的词可以替代了。”
林焉与施天青对视一眼,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相同的思量。
应顺的描述,实在是太过于光怪陆离,突兀出现的月白衫神仙和山清水秀的地界儿,都太像是一场梦境幻觉,而非现实。
况且,按着施天青所说,他当年被关之地,是在幽冥,可幽冥终日无光,人工打造的抚仙城亦无山水之景,按着应顺的描述,怎么听都像是在人间。
“等等——”
林焉的思绪被施天青的话音打断,他抬眼看过去,便见施天青一双妖冶的眉眼钉住应顺,忽然上前一步。
无端的悚然让应顺的胳膊上冒起鸡皮疙瘩,头上像是羽毛擦过,却因为紧张,无数毛孔突然炸开,他正要惊叫出声,探身而来的施天青却已收回了身体,笑吟吟地看向他道:“头发乱了,帮你理理。”
将要炸开的毛孔骤然缩回去,应顺看着施天青,莫名心头一悸,施天青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冲他浅笑道:“我好看吗?比那公子如何?”
应顺一张脸忙涨得绯红,低下头去,没有做声。
施天青那张绝色的容颜美的太有攻击性,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勾走魂魄,如同流淌喧嚣的祸水。
这一切都被夏瑛看进眼底,他蹭地一声站起身来,上前挡住施天青锋利的目光,对他道:“若阁下问完了,还请回吧,应顺忧思过甚,该休息了。”虽然允诺了他们问话的请求,他依然不喜欢施天青,只觉这人过于有侵略性了。
施天青退出安全的距离,“多有叨扰,将军见谅。”
同样把一切收入眼底的还有林焉,他向应顺道:“天色不早,我们的确不便再打搅了,若你再想起些什么,务必来寻我二人,林焉不胜感激。”说完,便不着痕迹地拽住了施天青的袖子,把人带出了门外。
施天青也不躲不动,就笑吟吟地被他拽出去,回到了下榻的地方。
林焉径直把施天青拽进屋内,才松开手,瞪了他一眼,才道:“你刚发现什么了?”
“你果然明白,”施天青揉了揉腕子,坐到林焉的床上,“才不像那夏瑛,那神色紧张的,还以为我要吃了他手下呢。”
“说吧。”林焉双手抱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施天青略仰着头,看了林焉半晌,方才收回视线,向他伸出手,指尖拈着一瓣蓝黑色的花叶。
“沾在应顺头发上的,”他道:“阿焉既学木系,或可寻此根源。”
若是应顺所说皆为真实而非梦境,那么这花叶,倒是有可能来自他所说之处。
林焉看了那残花一眼,摇头道:“失水干枯太久,难以追踪。”
却不料深蓝的灵光将那花心包裹,化作温柔细腻的水光盈润而上,干瘪的花叶竟然颤颤巍巍地饱满起来,似是重新绽放出了生机。
林焉惊异地看了释放法术的施天青一眼,后者却只是在嘴角衔着一点儿闲散的笑意道:“漂亮吗?”
林焉收回落在他脸上的目光,方才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漂亮。”
他接过那花叶,灵识缓缓散开,薄薄的眼皮遮住瞳仁,无边的黑暗里,一点微弱的光循着踪迹向前奔赴。
不过须臾,他骤然睁开眼,垂眸看向掌心的花蕊。
“断了。”他对施天青道。
灵识来不及完全铺展开来,便不知是触犯到了何种禁忌便被硬生生掐断了,就连手中的花叶也再一次干枯,甚至飞速变黑,化为飞灰散开。
施天青却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阿焉,你信不信?我知道在哪儿了。”
林焉蓦地抬眼,便看见了倒映在施天青眼中的自己,那双眼眸是不动声色的蛊惑,他微微探身向前,细长的脖颈似贴非贴在林焉的颈侧,犹如耳鬓厮磨,“你给我想要的,我就告诉你。”
两人一坐一站,无声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僵持与缠斗。
窗子忘了关上,不知何时飞进来两只不知趣儿的萤火虫。
因着屋内有光,那萤火不算太明亮,唯有落到两双眼睛直视的眼睛之间时,方才能从对方眼里见到映出来的光,无声诉说着多情而缠绵的欲念。
下一瞬,双肩被扶住,巨大的力道顺势而下,施天青瞳孔倏地缩小,便看见将他仰面推倒在床榻之上的林焉伏在他上方,三两绺青黑的发丝自脖颈两侧垂落在他的胸口。
受到惊扰的萤火虫在空中一阵乱飞,逃出了狭小的军帐,暧昧和旖旎却越发嚣张。
一瞬的紧绷之后,施天青轻笑一声,将那青丝卷在手里,换上好整以暇的神色。
“难得见到阿焉这样主动。”
“你不喜欢么?”
言罢,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忽而急剧放大,朗月谪仙子的唇舌游走,咂摸出浅浅的声响。
缱绻暧昧教人浮想联翩,汹涌而澎湃的情意如同排山倒海而来,让施天青忍不住伸手去揽住林焉的后颈,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温热的身躯顷刻间抽身而去,连同那扰人心绪的薄唇一起。
“阿焉,”施天青一瞬的晃神,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道:“你是真心的么?”
林焉抱着双肘,垂首看着仰躺在床上的男人,他的眼里燃烧着欲念之火,可惜仰躺的那个人并没有看见。
单听声音,分毫听不出这人的情动,冷静自持地如同无喜无悲的菩萨,“你想要的我给你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可他就算说这样的话,声音也是好听的。
施天青伸手挡住眼睛,宽大的袍袖顺势落下,露出一段儿洁白的小臂。
脸很烫,眼睛里的温度很高。不安分的心躁如擂鼓。只是隔着厚重的胸腔,没有人能听见。
他原以为阿焉禁不住调戏,以为阿焉内里堪比常年茹素的和尚,早已与世俗欲念断了干系,现下才晓得,平素冷惯了淡惯了的人,骤然热情起来,方才是真的教人招架不住,心神肝胆,顷刻间燃为飞灰。
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于是双手撑着床榻坐起,继而立于林焉之前,一步一步逼近他。
站起来的时候,他比林焉高了约莫两指的宽度。再露出双眼时,里面真实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掩埋,只剩下漫不经心的戏谑,问了第二遍,“你是真心的吗?”
这样一来,这句话听起来便不再像是真情流露了。
“我是。”林焉看着他,忽而从袖中拿出一个暗紫的络子递给他,花样简单却不失雅致。
林焉牵起施天青的手,打开掌心,将那络子塞进他手中,指尖轻碰,收手时,还状似无意地勾了勾他的手心,恰到好处地补道:“这也是你要的,”他收回手,一双如画眼睛看着他,“我亲手做的。”
施天青有些意外地接过络子,捏在指尖把玩一二,手心还停留着微痒的触感。
“你竟然真的做了。”他抬眼看向林焉,眼前人的脸很白,唯有耳垂露着一点温柔的红,显得不那么没有人间烟火气。
于是施天青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那被迫染红的耳垂上,仿佛无止无休。
“我曾在蛇妖族栖息地幻音岭见过此花,我见你不识此花,更加确定这种花只在幻音岭生长,幻音岭上有极厚的结界,为防天庭窥探,幻音岭结界可挡仙君灵识,故而你溯源未果后,我基本可以确认,应顺所见之地,必定在幻音岭。”
幻音岭亦在人间,故而有青山秀水,非幽冥那般不见天日。
“原是如此,”林焉浅笑道:“多谢。”他望向施天青道:“即是如此,施兄可否带我进幻音岭。”
听见“施兄”二字的时候,施天青的眼神飘忽了一瞬,半晌,他方才道:“好。”
“那便约在明日辰时,你我一同前往。”
“你不怕么?”施天青看向他纯澈的眼,“蛇族是我的老巢,我还与容姬有血契相连,你不怕我加害于你么?”
“你舍得吗?”林焉问。
施天青闻言忽然笑了,摇摇头道:“不舍得。”
回到自己房中时,施天青随手将那暗紫的络子扔在桌面儿上,靠在床榻上假寐,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复又睁开眼,走回桌前,将那络子拿回掌心把玩,一双眼睛极认真地将那络子翻来覆去地看,像是要看出花儿来似的。
终于,他无奈地笑了一声,还是将手中的那枚铜钱塞了进去,连带着络子一起,别在深黑的腰带之上。
阿焉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