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郎中
大军行进一月,侯江早就明白了这批新兵是个什么德行,也早知会和夏瑛有这么一战。
北周地险,适于设伏的位置太多,这也是为什么他选择分开粮草和军队的行进路线,且每次行至山林之前的水边时,都会让士兵浸湿衣物,以防夏瑛偷袭。
他举起长刀,对上眼前人明亮盛极的双眼,常年征战在侯将军的眉心添上了风霜的痕迹,却也让他变得谨慎。
——比如,绝不会轻视眼前这个年轻的后生。
新兵由三位将军带领,分三条路线北上,夏瑛选择了他走的这条路来设伏,实在是他觉得不幸却又幸运。
“少将军之大名,如雷贯耳,”他迎上夏瑛的目光,眼中毫无惧色,“早年我曾与令尊有过一战,将门无犬子,我亦早想见识见识少将军的文韬武略,”他刀尖直指夏瑛,“今日,便是你我决一高下之时。”
“侯将军戎马半生,夏瑛佩服之至,”夏瑛举起长/枪,直指侯江,“能有机会与前辈将军一较高下,是瑛的荣幸,”言罢他手腕凌空,挥动长鞭,清脆的声响破空乍响,赤狐长啸嘶鸣,直奔侯江而来。
他身后的北周铁骑亦是循着他的长/枪号令,先锋在前,冲入战场。
侯江环顾一眼前后包抄的北周士兵,朗声道:“众士兵听令,我拖住夏瑛,其余人跟随千夫长突出重围,尽力减少伤亡!”
就在夏瑛冲锋的瞬间,他亲眼看见一个叫应顺的先锋兵夺路而逃,距离敌军与战场越来越远,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无奈此时大军当前,侯江的长刀亦已逼近,夏瑛只是恨恨地怒吼一声,并未去追,而是收回目光,迎上了侯江的长刀。
短兵相接,金石碰撞,擦肩而过的瞬间,巨大的推力打向侯江,侯江没有夺路而逃,而是回身重新迎上夏瑛,无数南陈士兵越过他突围,还有他的下属焦急劝道:“将军,您先走!”
侯江只是摇摇头,“违背军令者斩!”说罢便又迎上夏瑛的长/枪,眼里是少有的明亮光彩。
“身先士卒,仁者也。”夏瑛轻笑一声道:“也罢,侯将军如此高义,你们南陈弱民的人头便交给北周铁甲来取,今日我只取侯将军项上首级!”
说完他眉峰一凛,胯/下赤狐嘶鸣一声,他转起长/枪直冲侯江要害而去。侯江仰躺在马背上躲过他一击,挥刀而上,与此同时,他挥动马鞭,击上赤狐。
因为疼痛受击,赤狐猛然向前,因着战马惯性,夏瑛被迫背过身去,露出了破绽。
然而失去了视觉,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兵器的判断,身后长刀越来越近,夏瑛轻纵跃起,顷刻间于空中旋转,再坐回马背上时,他已然成为了面对侯江的方向。
侯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是无法相信,竟然有人能背坐在马身上前行,他一把红缨枪丝毫没有颓势,执枪一挑,便挡住了长刀的力道。
赤狐终于刹住脚步,夏瑛挑眉看了侯江一眼,单手撑着马背调换身形,重新握住缰绳,面对马头,却不料他并未携马转身,而是打马向前,继续远离侯江的方向。
侯江下意识去追,却不料就在贴近夏瑛之时,一把长/枪不知何时突然从夏瑛的腰侧倒着刺向他,那力道极准极稳,侯江来不及勒住缰绳,便被强势的气力挑落下马。
夏瑛方才调转马头,居高临下地看向他,一双剑眉星目灼灼生辉,火红的颜色映在他瞳孔之中,年轻气盛如同燥热的盛夏。
侯江仰躺在地,一柄长/枪插入他心口,鲜血汩汩流淌,他抬手,颤着声音道:“回……回马枪!”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手似是再也无力支撑,颓然落地,唯剩下一双不肯合上的眼,裹挟着无尽的遗憾。
夏瑛拔出长/枪,对迎上来的副将道:“是个勇武忠义之士,”他眼里掠过一抹敬重之色,“不可慢待。”
副将低头道:“是。”
夏瑛略一点头,打马追上大军,脚下尸横遍野,以南陈士兵为多,他抬头眺望一眼,突出重围的南陈士兵黑压压一片,他吹响口哨,对还在追杀的北周军道:“穷寇莫追,鸣金收兵!”
声浪一层一层传至最前,前锋追击者皆勒住缰绳,无论眼中如何恋战,仍是不再去追。
夏瑛眼中神色复杂而晦暗,许久后,他像是终于将自己从那些情绪中抽离出来,轻轻拍了拍赤狐,极其小声地带上了一点欢欣鼓舞的雀跃笑意,“赤狐,我们又赢了。”
然而这一次,赤狐却没有再动,夏瑛有些意外地低头看了眼赤狐,武将和爱马总是有一些独特而微妙的默契,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翻身下马,试图查看赤狐的情况。
他下马后,赤狐却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似的,凄厉怒鸣一声后,轰然倒地。
“赤狐——”
震惊之下是夏瑛响彻云霄的嘶吼,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倒地的赤狐,掌心覆上它的脖颈,“还有救!”
他感受着其间搏动,大声呼喊道:“来人,”他厉声呼喊道:“随我将赤狐带回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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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可是少将军的军营大帐?”一个身着紫黑纱衣的公子摇着折扇,笑吟吟地问营帐附近的守卫。
饶是只有他一人,身边并无武器兵马,那守卫依然十分戒备,问道:“你找少将军所为何事?”
来人正是施天青,他勾起鲜红的唇,眼角是艳丽的笑,“听闻少将军有一匹爱马,名唤赤狐,我原是道士,在家中算出我与这马有缘,特前来一见。”
“你也是为那马而来?”那卫兵满腹狐疑道:“自从赤狐受伤以来,先后有两位卿士来此,均是想见少将军的宝马。”
“受伤了?”施天青有些意外,听闻已有两人来过,又道:“原来他们已经到了,请问小将军,那两人现在何处?”
“难道足下也是郎中的朋友?”
“郎中?”
“数月前赤狐忽然昏厥,不知何故,后有一黑衣名士来此,自称能救治赤狐,将军与他相谈甚欢,灵犀相投,故而奉为郎中。之后来的那位来见赤狐的公子,便是郎中的朋友。”
“你们郎中,可是叫长生?”料想依照长生的性格,多半不会化名,果不其然,那小士兵点头道:“正是,既如此,我先去请郎中前来,烦请阁下在此等候。”
那小士兵去了不过须臾,不久前还在一桌吃饭喝酒的三人复又在人间相聚。
长生率先招呼道:“你可算来了。”林焉扫了施天青一眼,衔着笑意问:“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怎么,难不成你是划船来的?”
“我怕阿焉见着我生气,特意等你气消了再来。”
林焉闻言睨了他一眼,施天青只是笑嘻嘻地与他对视上,分毫没有心虚的模样。
三人回到长生的帐中坐下,施天青就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打听道:“你不是来找苏辕么?怎么给人当起大夫来了。”
长生喝了口茶,便开始倒苦水,“你们不知道,这夏瑛真不是个东西!”
话音刚落,帘帐便被掀起,“谁说我不是个东西?”年轻的少将军一身甲被夏日映的分外晴朗。
林焉和施天青同时指向长生,后者在夏瑛含着笑意的注视下,默默咽了口唾沫。
夏瑛竟没生气,只是收回目光,看向施天青,问长生道:“这位也是你的朋友?”
“是……”
“你的朋友可真多,”夏瑛笑着感慨一声,微微抬手与施天青互行一礼,“在下夏瑛。”
“施天青。”
夏瑛点点头,便对他道:“我午后需去练兵,恕我不能陪长生一同招待诸位了,阁下若有什么需要,问长生便是,军营苦寒,若是有些东西没有,也得委屈阁下了。”
言罢,他复又掀开帘子,准备离开,走之前,他的动作忽然顿住,抬眼看向长生道:“我走了。”
“哦……”
得了长生的回应,夏瑛才笑着放下帘子,隔住了帐外过分刺眼的日光。
林焉看向长生,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咳咳,”长生清了清嗓子,重新坐下,这回他谨慎了许多,压低声音重复一遍道:“夏瑛真不是个东西。”
“洗耳恭听?”
“我来这儿的时候,赤狐差点儿就没命了,南陈侯将军的独门绝技——五毒鞭,此毒举世无人能解,”长生道:“我没办法,只好给它吃了灵药,这才救活。”
“赤狐死了便又能转世投胎,”施天青插话道:“你若不救,说不定,下一世便能化成人了。”
“我固然有私心,可更不想让苏大人遭受痛苦,让他的魂魄染上阴霾,”长生摇头道:“无论是人是鬼,花草虫鱼还是牛羊牲畜,我必定让苏大人平安度过每一世。”
“治好赤狐后,我提出要带走它,”长生眼里满是心疼,“沙场上刀剑无眼,我不想让先生再遭遇这些痛苦,可夏瑛他——”
长生似是被气的噎住了,哽了一下后继续道:“夏瑛说我能解常人不能解之毒,请我务必留下,担任军中郎中。可神仙妖鬼参与人间事本就是大忌,我已经犯了忌,怎可一而再再而三的继续下去?”
“你有法术在身,若要带走赤狐轻而易举,何必受一个凡人的桎梏?”施天青问。
林焉的目光在长生和施天青之间逡巡而过,开口道:“自然是因为长生和这位少将军关系处的不错。”
长生叹了口气,“他的确待我真诚,甚至听闻我为赤狐而来,便允诺我带走与他相伴十余年的爱马。这数月以来,我多次与他抵足而眠,或是商讨军事,或是话语闲情,我也能看出,夏将军实乃不世之材。”
“最难得的是,夏将军极力赞赏苏先生的政见,且并非习得皮毛便佯装精通之辈,而是真正能与苏先生心意相通之人,难怪苏先生这一世化作的赤狐愿意为他出生入死。”
“我虽不擅医治,好歹也是修木系出身,用毒解毒颇有造诣,南陈出尔反尔,撕毁盟约北上,不仁不义至此,我且帮他彻底击退南陈大军后,再带赤狐离开吧。”
“南陈有今日底气,都是苏大人一手促成,且南陈是苏大人的故国,你为何护北攻南?”林焉好奇道。
长生摇摇头,“你们可知道,苏大人是怎么死的?”他似是发呆一般盯着桌角,目光寒凉道:
“变法触动世族利益,先生功成后未等身退,先帝骤然驾崩,新帝登基数月便鸩杀苏辕以平众怒,却将他的变法推行了下去,”长生冷笑一声,“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卑劣凉薄至此,我于南陈之恨,远胜北周。”
林焉听完,不免有些唏嘘,却听施天青道:“‘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凡人如此,”他看向林焉,“天宫又何尝不是如此。”
昔日平定幽冥的战神将军被抹去记忆,封印千年,泼上污水。
早就是玩腻了的路数。
林焉极认真地看向他的双眼,“你若没有背叛,我自会替你正名。”
施天青却只是笑笑,全然没放在心上地随口哄道:“好,我等着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