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还是头一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童磨用合拢的铁扇拍了下掌心，似乎因这个问题陷入思索，“话说回来，被人看破伪装也是头一次……不对，也不能这么铁齿，起码被人当面道破确实是第一次……因此听到这种问题，觉得有些奇怪应该也很正常吧？”
混乱的话语透露出失序的思维。
童磨那嬉皮笑脸的笑容就像虚浮的泡沫般蒸发消失了，眼角眉梢也失去温钝的弧度，显出冷硬空无的本质。
甚至连脸上的红晕也消失了，露出青白非人的本色。
他那七彩流溢的眸瞳依旧美丽炫目，深望进去却会让人感到一种悚然可怖。
“神女，仔细想想，你的问题很奇怪啊。”
依旧是那上扬轻浮，好像在探寻什么，又根本不在意任何事情，
因这浓郁的违和令人心生厌恶的嗓音。
“你明明知道，我根本没有感情，什么感觉都没有……其中当然也包涵‘喜欢’这种情绪。”
“我之所以一直这副模样是因为习惯啊，我打出生起就是个格外聪慧的孩子，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相同，而且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这种异常会发生不好的事。”
“父母和信徒都希望我是悲天悯人，打心底为他们着想，并且能解救他们的神子，我只是因应他们的期待，才变成今天这副模样啊。”
什么回应期待，你只是在用伪装和暴力，获取那群蠢物的血肉和贡奉吧。
然而长达数十年的伪装，从不轻易卸下的面具，甚至非要说服自己，是个替别人着想的大善人。
呵，你还真是有够无知无觉啊。
里沙翘起唇角，心想，如果不是打心底里想这样做，这些年来，这几乎要渗进你皮肉骨血的伪装面具，是怎么坚持戴下去的？
你明明向往，你明明渴求。
你想拥有情感，想像个正常人那样体会喜怒哀乐。
你知道装作有感情的模样也于事无补，但你欲罢不能——这便是空洞衍生的欲求。
它必将贯彻你的整个人生，直到你走向终结。
“确实是呢。”
她微偏了下头，抱歉着说：“我问了没有意义的问题，你装作正常人的模样，是因为你需要你习惯，而不是因为你想……请原谅我的冒犯吧。”
“神女才没有冒犯我，”
童磨那没有表情的脸重新扬起笑容，他握住里沙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不光是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我也发现了你的哦~”
“咦？”里沙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心里却毫无波澜。
她知道自己不擅长伪装，自苏醒于这具身体，她的种种表现一定非常奇怪，所以就算童磨猜测她是来自它处的孤魂野鬼，不知为何占据了这具身体，她也不会意外。
“当初第一眼看到神女，我就觉得你是个可爱可怜到极点的孩子。”
温柔的话语像是能淌出蜜来，童磨深情地说：“那时你懵懵懂懂，像是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虽然看着周围的世界，却没有任何事物能映入你的眼中……我把你接到教中，也经常会找你说话聊天，可偶尔也会觉得有些厌倦，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样的你就算继续活在世上，好像也完全没有意义。”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里沙心生厌烦，看着他不说话。
童磨叹息一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真庆幸我还是没放弃你，神女终于还是醒过来了……我的判断果然没错，你和我如此相像，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类吧。”
“就算清醒过来了……你也和我一样，有情感和感知上的异常呢，你根本不会恐惧和迷茫，是这样没错吧？”
嘁，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话来，结果就种无聊的东西而已吗？
里沙脸挨着这明明没有情感，却非要装作善解人意模样恶鬼的胸膛，心中厌恶到达了极点。
在之前，无论是发现自己动弹不得的处境就拜他所赐，还是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被这恶鬼吮食血肉，她都不觉得生气。
毕竟砧板上的肉，被人切割也是理所当然。
可现在，她终于生气了。
——竟把我和你相提并论，实在是不能容忍的羞辱。
“被人责骂就会羞愧难过，被伤害就感到痛苦，接下来的反应是忍耐，或者用其他方式反击回去……”
里沙慢声细语，向面前这个大概比她爷爷还老，某方面又稚嫩如白纸的家伙讲解正常人不需学习，比起常识更接近本能的知识。
“相对应的，被夸赞就会高兴，被抚慰就会欢欣……大家同时也会把得到的东西，用相似的模式反馈回去，微笑，送他礼物，给予赞美，帮助，这样人和人就会相处下去，也许还会衍生新的关系……朋友、家人，如果恰好是对年纪相当的年轻男女，说不定还会结成夫妻。”
啊，我到底为什么要对这家伙讲解这些呢？
里沙看着面前满脸乖巧，盘腿坐在浦团上认真受教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想，这都要怪某人嘴上不肯承认自己向往正常人的情感——实际上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遇到了解自己异常，却没表现出排斥厌恶姿态的人，就非要和他讨论这些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出于猎奇还是想寻求从困境中解脱的方法，里沙都很有兴趣了解童磨这种异常的缘由，以及解决这种异常的方法。
“被伤害就痛苦，被夸赞就高兴，这是最基本最简单的条件反射，给予刺激就得到反应，某种程度和机械没什么区别。”
里沙看着童磨道：“你的伪装就停留在这层面了。”
不过因为本质的偏差和映射，呈现的效果往往被扭曲到诸如阴阳怪气、无邪至残忍，打心底里让人觉得恶心……等等不太美妙的方向去了。
“因为太机械，所以很容易被拆穿是吗？”
童磨像个聪明好学的学生，举起手问：“那就请神女你教我更复杂更难被拆穿的伪装吧，如果能做到连你也看不出破绽的地步，那不就和正常人完全没区别了吗……神女你要时刻陪伴在我身边，这样也能更愉悦些呢。”
想学就直说好了，非要绕个圈子说自己是在为别人着想。
里沙撇了撇嘴，心想，就算刨除掉这个情感缺失症，你这家伙的本质也足够扭曲惹人厌啊。
呵，这种怪胎，要是在现代，很应该让人刨开他的脑壳仔细看看是缺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试试看能不能用物理方法给他多切少补一下。
一开始倒也不至于用这样粗暴无可挽回的方式，不过也很应该试试电流刺激之类的玩意。
可惜这是条件匮乏的时代，指望药和手术完全是痴心妄想。
只能寄希望于内化了。
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达到质变，或许能突破那层屏障，改变些什么……
这恐怕是个相当漫长且艰难的过程。
但目前看来这家伙的命倒是有够长，说不定真能做到呢。
……做不做得到和我没关系，总而言之先画个饼，装装样子努力给他看就好。
想到这里，里沙温声道：“童磨虽然是出于习惯才装作正常人的样子，实际上并不在意，但我还是觉得这样放任不管是不行的呢……就算是你，也会觉得孤独吧？”
童磨想了想，奇怪地问：“孤独？这也算是感情的一种吗，我不太明白。”
“所谓孤独，就是这世上虽然有许多人，大家说着相同的语言，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理解我认同我的一个都没有，举目四顾，好像所有人都和我隔开一层，没有关联。”
里沙叹息一声，道：“你不可能不觉得孤独……我知道，有些人就算很孤独，也对此一无所觉。就像在雪地里埋久了会渐渐失去知道，都不觉得冷了，这样下去，是会死的。”
无心的恶鬼依然嘻皮笑脸，“就算神女你这样说，我也还是不明白所谓孤独是什么感觉……我也从来不会觉得难过哦~”
女孩微侧着头，用微妙难言，接近怜悯的目光打量着他，良久才道：“那就算你不难过好了……但看着这样的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有些难过。”
她有些落寂地低声说：“正好我也没什么能够做的……至少，我想帮助你变得更像正常人一点，哪怕就只是伪装也没关系啊。”
真是新鲜，居然是这种反应……居然用这种目光看我。
无知无感的极乐教主不太能说清心底那种触动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他想了想，故意刁难道：“我很感激神女的这番心意……不过，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这是有意义的。”
里沙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迟疑：“伪装……模仿，本身就是最好的学习方式，童磨说不定只是天生在这方面比普通人更迟钝些，觉得慢一点，只是大家都没发现这点，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
“不过没关系，就当是满足我微不足道的愿望好了，我非常想想，我希望童磨你能变得像正常人一样。”
童磨一脸真受不了你的表情，叹息着道：“既然是神女的愿望，那就没办法了……无论如何，我都想满足你的愿望。”
里沙眨了眨眼，说：“我听说最高明的骗子连自己也会骗过，如果童磨能做到这点，不就像真正拥有了感情一样吗？”
“真的吗？”
极乐教主可爱地问道：“神女不会在骗我吧？”
“当然没有骗你，不过想做到这点可能有点难吧，”
里沙认真道：“你就暂时以骗过我为目标好了……等到有一天，你的伪装到了就算是我也分辨不出真伪的程度，……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