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大家都知道,下棋是考验头脑、思维以及战略眼光的游戏。
有人认为想成为优秀的棋手应该摈弃所有情绪干扰,只用理性思考,像机器一样做出最准备的决策。
但里沙在作为棋手之前首先是个领导者,身为组织的领导人,尤其驾驭着的是黑手党那样由恶犬构成的组织……她需要把他们用严苛的规则整合起来向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力倾斜,以达到所想,想完成这点,甚至要被他们拥戴、支持、保护。
而想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光是成为他们中最凶恶、最狠毒的……那可完全不够。
里沙的祖父,那个在生命未端逐渐走向疯狂,把港口黑手党也带向失控,直接影响了横滨,因而成为众矢之的首领就是最真实残酷的例证。
所谓领导者,是要善于挖掘人才,并且对他们了如指掌的存在。
甚至要做到在他们知觉之前,就先意识到他们所思所求。
里沙觉得对弈就是最能了解一个人,掌握他思维模式、思考方式,甚至是情绪偏向,情感变化的方式了。
再如何冷静的棋手,在棋布错峙的棋盘上,也一定会泄露心绪,把它以最完整最清晰的方式呈现出来,□□裸地曝露在里沙眼前。
所以我啊……最喜欢下棋了。
里沙垂眼望着棋盘,再望向这个名为童磨,左手执黑,右手执白,代替自己进行博弈和较量的男人。
真没想到啊,我竟有一天沦落到下棋也要别人帮忙的地步。
略带新奇的,奇妙地并不觉得愤怒,里沙想,现在这个有着大窗户的,能让风自由穿梭的房间里,我却依旧被无形的枷锁束缚,连抬一抬手的自由都没有。
而这枷锁的来源……毫无疑问,就是面前这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好像能纵容她一切行为的家伙。
——他是个几乎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觉,对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怪物。
多荒唐啊,这样的家伙,偏偏在用自己所能想的全部办法,把如今如此荏弱无力的我牢牢困缚于此……让我终于想起,原来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受,什么都不在乎。
我明明是个自由肆意,想做什么就会去做,还非做成不可的旅行者啊。
里沙端详着童磨俊美阴柔的面容,和他那彩光流转让人目眩神迷,深望进去却虚无一片的眸瞳。
隐藏在这副冰冷麻木外壳下的……是深不见底的空洞啊。
人心的空洞必然衍生渴求和欲望,常年得不到满足甚至不被发现,如今俨然到了就连我也觉得触目惊心的地步。
童磨对视线……不,正确地说,是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敏感,很快回以注视,“怎么了,神女,你累了吗?”
“嗯,稍微有些。”里沙漫不经心地说。
她心想,这家伙……还有那些对他的情况稍有些了解的人,大概都觉得他是无情无心的怪物。
但这是谬论啊,身为人类,没有心的话,就算具备相当程度的智能与力量,都不可能长时间在当今这个炼狱般的社会生存下去才对。
□□再如何强大、聪慧,没有主宰它的‘心’,就只是一具烂肉而已。
迟早会在世间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这世界无形又无处不在的压力下,崩溃瓦解才对。
能这样长年累月,在这个鬼地方以这样见鬼的方式活下去的你……本身就带着某种连你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欲求,它才是支配你存活至今的理由。
可情感是什么呢?
它发自于心,但并不能算是与生俱来,真正与生俱来的是预求才对。
婴孩呱呱落地,就带着对生,对饱足的预求,情感那种东西,应该是源于欲求才对。
若再继续这样麻木不仁地生存下去,也许有一天,那与生俱来的欲求也会逐渐被淡忘,终至磨灭消泯,等到了那个时候,你大约就会以最无趣无聊的方式迎接毁灭了吧。
说不定也意外地适合你呢。
里沙垂下眼帘,看了眼自己如今那幼细无力的手背。
这是具多么荏弱无力的躯壳啊,却被看不见的锁链重重束缚,以至于动弹不得,都快要无法呼吸了。
这锁链……正是由面前这个家伙,由他那就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欲求和执念化成,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样惊人的执念,由何而生呢?
里沙平静地想,大概真的是共情吧。
这家伙能用某种方式,从我这里得到他自己没法体会的情感,那种方式是……
回忆起恶鬼是如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吞食她的血肉,却又克制着没有咬断她的脖颈,让一切消泯于平静,粉饰太平,在她眼前呈现出一片安逸平和的景象。
这家伙,恐怕能通过我的血肉品尝我的情感吧。
那个‘意志’让我降临于这副躯体,希望我能替它做到一些事情,所以这副身体的特殊之处,就是它设下的隐形条件和优势,用来帮助我做到那些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
里沙这样下了结论,把视线投向逐渐被摆满棋子的棋盘。
可惜横看竖看,这家伙都完全没有什么攻略感化的价值。
或者说,想和这种东西恋爱或者改变他的想法,根本就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哈。
既然给我设置了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那不利用它,驯服这家伙做我的狗,不就太暴殄天物了吗?
里沙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你也蛮可怜的嘛。
她扫过童磨那张永远挂着无忧无虑笑容的脸,心想,你这注定无法被填补的空洞,注定不被满足的欲求,既然已经在这棋盘上被我窥见,那就让我以它作为契机,把一场翻身战吧。
不知不觉,棋已经下了很久,窗外的天空透出一丝微白,童磨侧头望了一眼,像是不在意般收回视线。
跪坐在角落,安静地像个影子般的比吕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神女,你累了吗?”
“唉呀,你一定累了吧。”
不等里沙回答,童磨就道:“也对,平时你都习惯一入夜就歇下,今天玩得太久,嗯,看来这会是最后一盘棋了呢。”
“那我先去给神女大人打水来吧。”
比吕跪伏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说。
童磨看着棋盘,并不关心她的言语动作,里沙道:“那你去吧。”
比吕应了声是,像抹游魂一样安静地从房间里退出去。
这家伙比老鼠还胆小,同时也像老鼠一样机灵,不等童磨离开大概是不会回房间了。
里沙这样想着,轻声对童磨问道:“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也许会稍微有些冒犯。”
“没关系哟,你问吧。”
虽然是惯常的,好说话到好似没把任何事放在心上的模样,但他要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些。
“童磨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吗,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或者别的什么?”
漫不经心、心不在焉统统被问语驱散干净,童磨的瞳孔一瞬间收缩变形宛若兽瞳,但那只是快到让人反应不能的一瞬而已,下一刻,他那彩色流转的瞳仁又变得圆润温吞,宁静平淡、空无一物。
他像是微有些惊讶的模样,微睁大了些眼,像个孩童般无辜可爱。
“神女果然聪慧,我以为自己装得还算不错呢……而且在你面前我有比在信众面前更认真哦,结果他们从来都没发现的事,却被醒来还没过一星期的神女发现了呢。”
“看来人和人的差距,果然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呢。”
很干脆地承认了呀,大概是意识到根本没办法在我面前掩饰这点吧。
里沙看着童磨,试图让自己露出微有些难过的模样,可她并不擅长表演,所以也不确定呈现的效果怎么样……不过想必童磨也不会介意才对。
“我就姑且问问看好了。”
童磨笑嘻嘻地说:“神女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呢?”
什么时候发现的?
这种程度的异常,当然是第一次见就发现了的。
如果真心想骗过我,那就自觉点自己躲远些好了,非要现在我眼皮子底下,赶都赶不走。
里沙说:“从刚见到童磨你的时候,就隐约觉察到有某种违和了,但不太能确定源由是什么。”
她的视线瞥向零星摆着棋子的棋盘,说:“因为和你玩了一整天这种需要互动,要猜测别人想法的游戏,我就逐渐确定了。”
虽然你是个没有感情波动的怪物,这种事情一开始就被我发现了,但光是意识到这种现象,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现在虽然还无法判断缘由,但差不多有些理解这种表象下更清晰的本质,隐约摸到了破局的灵感,那用它来占据一定程度的主动和优势,就变得值得一试了。
“虽然大概已经确定了,童磨你自己也承认了,但我还是想问一下。”
里沙好奇地问:“是真的完全没有吗,从你出生到现在,从来都,一点都没有吗?”
“是呢,完全,全部,都没有哦~”
童磨回答得甚至有些得意,仿佛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一样。
里沙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认真地问:“那你非要装出这副温柔体贴富有同情心的模样,到底是因为喜欢这样做还是觉得有必要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