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忽略掉那些喋喋不休的赘述，里沙听到了一段比她预想的，身世背景板更离奇荒诞些的故事。
童磨路过的村庄极其偏僻，过着相当封闭淳朴的生活，有项流传千百年的传统，每隔十数年，村里的巫师就会从新生儿中挑选最漂亮的一个，奉为神子或神女。
神子神女的生身父母会拿到一笔钱作为生出他们的奖赏，也从此和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被抱离父母的居所由专人妥善照料，照顾他们的人不会同他们说话，也不理他们的哭闹，绝对不会和他们有任何互动，只定时喂食擦洗。
这样养到年满十岁才见外人的神子就是完成品了，不动不言无思，空茫的视线落在人身上时亦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所谓无垢无染的神之子了。
说完这个故事，童磨满是爱怜地叹息一声，“多么可怜，只是看着那样的你，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眼眶里流下来了呢。”
他像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心情，抹了把眼角，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我立刻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把承受苦楚却不自知，甚至连求救都不会的神女带回教中呢。”
……真是让人不快，里沙心想，虽然多半只是系统准备的布景板，但真是打心底里让人觉得厌恶。
童磨继续说：“我把你接回教中，每天都和你说话，试图让你醒过来，寒暑日暮，日日不息，可惜神女你依旧懵懂无知……就这样过去十几年了呢。”
他略松开些，看了眼怀里女孩那双异常明亮清醒的眼睛，感伤道：“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终于还是醒过来了。”
“我这些年的付出没有白费，本来都已经有了你大概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思想准备了。“
说着，他又抱紧了里沙。
“神女在这世上没有值得依赖的亲人，也没有朋友，空白一片的过去，也根本没有留恋的必要，真是可怜……不过没关系的，我会像父母手足那样照顾你，爱护你，起码，至少，你是绝对能够依赖我的。”
铺垫迂回，起承转折，原来是要弄pua这套啊。
这我可太熟了，你这么嫩的手法我十年前就懒得玩了。
里沙漠然地想，她现在应该配合对方演一下，挤几滴眼泪出来，最好再作出副自怜自伤的模样，好把戏唱下去。
她干巴巴地眨了下眼，发现实在是做不到。
别说哭了，她简直想笑——都怪童磨这家伙演得太假太浮夸，害她入不了戏。
里沙撇了下嘴，微低着头把头脸埋进童磨怀里，隐约觉得他身上传来股极淡的，却让人无法不在意的冷香。
是熏香吗？
她脑中极快地转过这个疑问。
”……我实在是太感动了，“
她干巴巴地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可我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知道能如何报答你的恩情……实在让人羞愧，请务必告诉我要怎么做可以稍微报答些许你的恩情。”
童磨超感动地把里沙按进怀里：“不，神女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看到你这样清醒聪慧的模样，对我来说就是莫大的安慰了。”
“不……请务必让我做些什么吧，否则我真是惭愧到想要从地缝里钻进去了。”
起码要知道这家伙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才有占据主动权的可能，里沙心想。
童磨看了她两眼，似乎发现她的态度还蛮坚定，于是想了想说：“神女你的话，还像之前一样，能替我分担一些听取信众祷告的工作就再好不过啦。”
……难不成你养我就是为了替你做垃圾筒？
里沙不爽极了，扯着唇角露出冷笑，“能稍微分担些你的工作是我的荣幸，不过我有个任性的请求，还请童磨你务必答应我。”
童磨道：“无论你的请求是什么我都会答应的，所以尽管说吧。”
里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知为何，我似乎格外讨厌男人呢，刚醒来时，光是听到那个男人说话，我就觉得厌烦无比，而且好像闻到了一股恶臭……所以我不光不想安慰他，反而想斥责他了……抱着这样的心情，似乎完全没想胜任这样的工作呢。”
“唉？”
“不过不用担心，从女人身上我就完全没感受到种厌烦，所以童磨你尽量安排女信徒来向我告解好了……我实在是讨厌男人，所以不得不向你提出这样任性的请求。”
“啊，我知道了。”
童磨露出微有些惊讶的神情，但还是答应了，“没想到神女在这方面也和我相似……比起男性更中意女性呢，真是让人意外。”
谁和你像了，你的脸大过地球表面吗，这种瓷也能碰？
里沙微微笑着不说话，这时门外有人轻声呼唤：“教主大人，请出来一下。”
“马上就来。”
童磨起身跳下木台，离开房间前回头看了里沙一眼，道：“话说回来，神女你至今没有姓名……不如我给你取一个吧？”
我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里沙微侧了下脑袋，思索着说：“可我记得自己是有名字，请你叫我里沙吧。”
从前比吕对自己的工作非常满意，只需要守着美丽高贵，却像木偶似得睁着眼睛不言不动的神女，替她梳洗穿衣就好。
这样简单重复的工作做得久了，她偶然也会期待她有‘醒’过来的一天……没想到这一天来了，她却觉得害怕。
这种没有由来的畏惧，甚至在神女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之后也没有一丝弱化。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比吕不禁在心底发出这样的疑问，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里沙一眼。
里沙对视线很敏感，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吩咐道：“麻烦你去帮我拿面镜子。”
……教主大人为何要纵容突然醒来，简直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的神女呢？
比吕这样想着，却连抬头看里沙一眼都不敢，低头应了声是便退出房间。
她捧来一盏铜镜，只影影绰绰能照见大概，秀丽眉眼被朦胧在一片昏黄柔和里，凭增了几分柔美虚幻。
里沙看着铜镜中女孩的面容，道：“你退后些。”
比吕抱着镜子后退两步，她相对完整地看到了镜面中的自己。
果然是十二岁模样的纤弱女孩，正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肤色白皙，黑色的眸与发，淡樱粉的唇瓣，微带婴儿肥的面颊让她更增了几分可爱。
她留着公主切，除了颊边的两缕刘海之外，其余头发从肩上背上散落下去，垂落在坐垫上……里沙觉得起码有两米长。
这般长度的发丝却被打理得相当妥当，丝绸般顺滑黑亮，可以想像往日是受到怎样的悉心照料……不光是头发，她的衣着也相当华丽，装着繁复的里沙叫不出名字的和服，纤细白皙的手背从层层叠叠的衣袖间露出。
不光如此，她的头顶发上，还被缀满宝石的金银织就的丝线装饰。
……童磨那家伙很可能是养我当手办，顺便给他做垃圾筒。
“你过来，帮我把头上这些碍事的东西拿掉。”她抿着嘴唇向比吕吩咐。
比吕面露难色：“神女大人，这些都是教主大人的心意，证明他相当宠爱您……”
里沙看着她一言不发，她便熄了声，走到她身后替她取下那些东西。
昂贵而无用物件一点点从头上取下，里沙不光没觉得轻松，反而一阵心累，她垂下眼，厌烦道：“我要换衣服，你去帮我找件轻便的来。”
既然要换衣服，那就顺便洗澡好了，比吕带来热水和毛巾，看里沙没有意见，就替她梳洗起来。
看得出她照顾不能动的神女已经相当熟稔，很快就打点好一切，替她换上一套黑底粉花的浴衣，接着拿着木梳开始最艰难的工作，给她梳理起那头长发。
里沙觉得她梳头发的力道动作都很舒服，于是合上眼决定休息一会。
比吕流畅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下她的脸色，把一根断掉的发丝藏进袖中，呼出口气来继续给她梳头。
她梳好了之后，里沙闭着眼说：“我的头发太长了，替我剪到肩膀那里好了。”
“怎敢损毁神女您的玉体，”比吕被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说：“请，请不要为难我。”
果然是只小老鼠，胆子比米粒大不了多少……
里沙无语了下，问“你照顾我多久了？”
“已经三年了。”
“你没有自己的家吗，为什么会来这里？”
比吕道：“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三年前家中失火，父母亲和弟弟都烧死了，只有我独自逃出来……”
“亲戚说像我是不祥之人，我没有办法，无处可去……只好来教会，希望能用余生清偿自己的罪过。”
里沙睁眼看她，奇怪道：“这可如何是好，你打算向童磨告解多少次赎清罪呢？”
比吕叩首道：“告解已经不足以清偿我的罪过了，因此我才向教主大人请求来照顾神女大人您，稍微偿还我的罪孽！”
她一动不动地跪伏在地上，良久才听到上首的人冷冰冰地说：“被身怀罪孽的人服侍会让我觉得羞辱……另外，你讨厌我吧？”
“我不喜欢为难别人，强迫他们做不想做工作，不如我去建议童磨，让他换一个人照顾我好了。”
比吕满脸惊惶地抬头望向她：“神女大人，请原谅我，请责罚我，请你，请不要赶我走！”
里沙打量着她，心想，这看起来是个机灵的家伙……脑子里没进多少水。
留个聪明人在身边可比一个蠢货有用多了。
想到这里，她移开视线打了个哈欠，随口扯开话题，问：“现在几点，有时钟吗？”
比吕松了口气，从腰带中掏出一枚怀表，毕恭毕敬地举给她看。
里沙瞄了一眼，道：“已经七点了啊，外面天黑了吗。”
“是呢，神女你也该休息了。”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里沙不由想。
颠倒黑白的话竟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一点也看不出撒谎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