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积怪人 4
“哎!你是周祺不?”
周祺转过身,身后一个年近60的大妈正看着他,见他回头,更是确定,道:“你就是周祺啊!你回来了!”
周祺愣了愣,说实话,眼前这个人的脸他没有什么印象了。
“我啊,张阿姨!五栋三门一楼!”
五栋三门一楼……周祺顺着方向看过去,三门一楼的窗子被打开,换成了塑钢门,窗口上挂着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小商品。
“你是,小卖店的张阿姨。”
周祺十八岁高考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临河小区,九年,过去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尤其还是小卖店的张阿姨,那是他小学毕业之前常光顾的地方,11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
“不好意思,刚刚没认出您。”
张阿姨倒是爽朗,说:“你还能想起我就不错了,这么多年不见,过得怎么样?”
周祺和张阿姨站在一块儿聊了几句近况,听着周祺和厉無伤都很好,张阿姨欣慰地笑了笑,随后她呆呆地抬头望向起火的四楼,语气中满是惋惜:“你们都不错,就是可怜小轩了,自己生了病,现在房子没了,爹也没了。”
“生病……”周祺立即问道:“卓轩姐得的是什么病?”
卓轩当年和这两个小家伙儿有多好周围的老邻居都知道,张阿姨也不例外,倒是周祺居然对卓轩的病毫不知情,很是奇怪。
“你不知道吗?”
“我问过卓轩姐,大概是忙还是有什么事,她没有回复我。”
张阿姨思虑再三,说:“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卓轩她得了肺癌。”
“肺癌?!”
“对,她生病的事还是前几天我们从他老爹,卓老头儿嘴里听到的,错不了。”
“卓老头儿说的是大女儿肺癌!”旁边的邻居大姐全程都站在周祺和张阿姨的身边,听到张阿姨的话,赶紧插话纠正:“你听错了,是卓青,不是卓轩。”
“你懂什么啊。”张阿姨叹了口气:“卓青早就和卓老头儿断绝关系了,根本就不在九龙市住,卓老头儿是因为老年痴呆,总把小姑娘卓轩说成卓青。”
“那你这意思,卓老头儿在外面说卓青的事,都是卓轩?”
“八九不离十。”
周祺久久盯着警戒线内,漆黑的楼道口,终于,灯光一闪,杨瑞宇从门里走了出来。
“你师父呢?”
杨瑞宇见到周祺的脸很意外,勘察现场将近三个小时,他居然还在这儿守着,“我师父他看到现场看到一半就走了。”
“他看到了什么?”见杨瑞宇思索,周祺立刻补充道:“是不是在窗户下面的地方看到了什么,和放大镜在一块儿,或者是什么木质的架子,或者其他材质。”
经周祺一提示,杨瑞宇恍然大悟,“对对,就是在窗子边上,一个这个东西。”说着杨瑞宇叫来身旁的痕检员,拿过相机,找到其中一张照片给周祺看,“就是这个,像是一个球形的小架子。”
周祺看着相机屏幕里的照片,脸上瞬间褪去一层血色,他鼓动着胸膛,气息颤抖。
杨瑞宇被周祺的样子吓到了,也不敢多说什么,他只是觉得周祺现在的样子和当时师父临走时的样子有点像,只是师父没有表露得那么明显。
“……周大哥,你还好吧。”
杨瑞宇的话把周祺重新拉回现实,他立刻从兜里掏出手机,翻找厉無伤的电话。
“你在哪?”
周祺的声音还在颤抖,他知道了起火的真相,知道这场火灾并不是天灾人祸,而是故意为之,他知道了一切,所以当他听到厉無伤也知道了真相后,他很害怕。
“厉無伤,有什么事你好好说,行吗?”
“对一个纵火犯?”
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比平时要更冷一个度。周祺眉毛一皱,说:“纵火犯?厉無伤,她是卓轩。”
“我知道她是。”
“有什么问题不能好好问吗?”
“不能,我的职责就是逮捕所有犯罪的人,现在的她在我眼里已经不是小时候带我玩的玩伴,她是一个纵火杀人犯。”
尽管厉無伤的话让人感觉毫无人情味可言,但他始终说的都没有错。
“我想知道为什么。”
“等我带她回来,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你知道她在哪?”
“这不难,只要找到卓青,就能找到她。”
周祺没有理解厉無伤的意思,还未等问清楚,厉無伤就告诉他他到了,挂掉了电话。
“你师父还知道什么?”
杨瑞宇摇摇头:“只有看到小木架和放大镜的时候有反应,其他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这件事和卓青又有什么关系?”
听周祺嘴里嘟囔,杨瑞宇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卓青是谁。
周祺想再看看现场的照片却被杨瑞宇否决了,“我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你了,万一让师父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要不是周祺已经猜到放大镜和小木架他也不会把照片给他看,光是拿痕检的相机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周祺明白警察有纪律,即使面对不敢帮自己的杨瑞宇,他也无条件地接受,就算厉無伤做事冷酷一点,但总之,他们俩之中只要有人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答案,就足够了。
当天晚上,厉無伤从隔壁的临西市逮捕了拿着汽油当街纵火行凶的卓轩,他的出现救了卓青一命,但还是晚了一步。
卓青全身60特重度烧伤。
直到卓轩被逮捕后不久,周祺才在看守所见到她。
卓轩的脸色不是很好,嘴唇淡紫,一身囚服,看起来比当初在医院门口更加憔悴。
“又严重了吗?”周祺开口。
听到周祺开口,卓轩身子不由一颤,她以为周祺见到她后情绪会很激动,会站起来怒骂她的所作所为,质问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会生气地在玻璃的对面来回走动……
“什么时候的事?”
卓轩知道周祺再问什么,她没有选择继续沉默。当初在医院重逢,周祺加了她的微信,好友申请同意之后,他问候的信息就会时常发来,将近半个月,她都只字未回。
周祺对她的关心她看在眼里,只是一切都已经晚了而已。
“两年前。”
“那,之前我们在医院门口看到你是……”
卓轩苦笑了一下:“那天医生告诉我癌症已经晚期了,大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卓叔叔……什么时候得病的?”
卓轩并不意外周祺已经知道了一切,“是無伤告诉你的吗?”
“不,我是从小卖店张阿姨的口中听来的。”
“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得了肺癌,卓叔叔得了老年痴呆。”
听到周祺说“你”卓轩笑了,她垂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说:“她说的,是我吗?”
“她说的是你,因为她是我们的老邻居了,知道卓叔叔有老年痴呆总会把你的名字喊成卓青的名字,但是她知道,卓青早就已经和卓叔叔断绝父女关系了,所以每周都来四次的人,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人,帮着卓叔叔收拾家里成堆垃圾的人……生病的人,都只有你一个。”
卓轩的嘴角一直带着微笑,她抬起头看着周祺的眼睛,眼眶里闪着泪光,“很可笑是吧,明明一直以来照顾他,孝顺他的人都只有我,但是他的记忆里永远只有卓青。”
“不会因为这个的。”周祺无法相信曾经温柔安静的卓轩姐会因为卓叔叔认错人而选择用一场大火结束这一切。
“的确不是因为这个。”卓轩说:“我没有想杀了爸爸。在我被查出患有绝症之后,我尽我所能保持着乐观开朗的模样,我减轻了工作压力,放缓了人生进度,我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成功抗癌的一员。只可惜,半个月前的一次复查后,我认清了,我失败了。我可以死,但是父亲要怎么办呢?”
“……难道你杀了卓叔叔是为了让他以后不会孤苦伶仃?”
“这只是原因中的一部分。”卓轩顿了顿,说:“卓青是父亲和第一任妻子的孩子,离婚之后把卓青留给了父亲。等到他和我母亲结婚,生下我时,我的父亲已经四十岁了。母亲比父亲小了十二岁,没多久就因为受不了父亲被裁员选择了离婚,之后她远嫁了美国,再也没回来过。那时候的卓青已经是个大人了,父母感情的破裂和后妈还有我,都让她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是局外人,她恨父亲和我母亲再婚,恨父亲又生下了我,所以,她选择离开九龙市,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
在卓轩得知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后,她立刻从卓文刚的手机置顶里翻出了卓青的号码,想告诉她自己的状况,想把卓文刚托付给她。
谁知,卓青一口咬定她早就和卓文刚断绝了父女关系,无论卓文刚生死都是她卓轩的事,与她卓青无关,还警告卓轩不要再打电话骚扰她。
卓轩根本没想到卓青对卓文刚的恨意有这么大,她呆呆地举着电话,耳畔响着无尽的盲音。
“其实如果只是单纯的老年痴呆,我也不会想放火烧死他。”
“因为卓叔叔得了囤积症。”
卓轩没有意外。在她被厉無伤逮捕后,她曾回到临河小区的老房子里指认现场,即使一场熊熊烈火都没能烧光那片密密麻麻的垃圾,足以让任何人明白,曾经在这栋房子里,到底塞满了多少东西。
“每次,不是几乎,是真的每一次。”
为了工作,卓轩在六年前就已经搬离了临河小区,在单位附近租了一栋单身公寓。即使她工作很忙,也不再这边住,依旧会风雨不误,每周二,周四和周六都会找时间买一堆好吃的回来,顺便洗衣服,收拾房间。
原本卓老头儿老年痴呆的问题就没有解决,为了不让父亲在她上班的时候走失,卓轩硬是把自己的电话姓名纹在了父亲的手臂上,中间因为到底纹卓轩还是卓青,两人又吵了一架。
“没办法,最后还是依他,纹了卓青的名字,我的电话。”
患上老年痴呆后,原本就喜欢捡破烂的卓文刚加重了病情,逐渐换上了罕见的囤积症。为了能把所有东西都保存起来,他将四栋四单元的老房子里堆满了各种在常人眼里没有必要留存的垃圾,每次卓轩过来都要帮他收拾一次,每一次只要卓轩把东西扔掉就会引来卓文刚一通怒骂,哪怕到最后,卓轩故意模仿卓青的声音,也会引来父亲不少的抱怨。
也因为他囤积的毛病,每当夏天,房间的异味就会很大,甚至连房门都无法隔绝,弄得满走廊都是味道,上下楼的邻居不满,轻的找卓轩评理,严重的还会打电话报警,甚至还会有人为了泄愤,往大门上扔垃圾和粪便……
卓轩顶着巨大的压力,干着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卓轩依旧低着头,玩着手指,“我很矛盾,说起来我很爱我的父亲,但我也很恨他。所以我拿着自己的病例,思来想去,只有一场烈火才配得上患有囤积症的父亲,还有他捏了一辈子,单位发给他的老房子。”
“那你为什么要杀卓青?”这也是周祺没懂的地方:“就因为她不答应你赡养卓叔叔吗?”
“当然不是。”卓轩抬眼望着周祺,说:“她会拒绝我我不意外,我想杀她,只是因为我放火烧死了自己的父亲,我没有尽到儿女该做的,所以我要补偿他。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大女儿卓青,就连患上老年痴呆还是会记得卓青的脸,卓青的衣服,卓青玩过的玩具……既然他这么喜欢,那我为什么不送卓青一起走?不久之后我也会死,但我们不会遇见,我们的路不同,我奔向的是地狱。”
从看守所里出来的周祺依旧心不在焉,他不是没有想通什么,而是他发现,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任何人。
在他的印象里,卓轩永远都是笑盈盈的大姐姐,总是带着两个跑步都会摔跤的小屁孩儿玩儿,即使她提前长大了,上了初中,认识了更多有个性的朋友,度过了烦躁的青春期,她对他们的态度依然如故。
她会带着他们去张阿姨的小卖店买带着豌豆的脆骨辣条,会在小年儿的时候带着他们抽鲜虾条的果冻和再来一包的奖励,会念故事,教识字,会借他们单脚踏板车……
明明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当卓轩看着他说出计划杀害卓文刚和卓青背后的原因时,周祺愣住了,他从未看过卓轩有过那样冷漠的表情。
可怕的不是作恶,可怕的是,即使你作恶,也从心底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你怎么发现的?”周祺回到侦探社,第一件事就是给厉無伤打电话。
“你指什么?”
“你怎么会知道卓轩要去杀卓青?”
厉無伤沉吟了片刻,说:“在卓文刚被烧焦的尸体旁散落着各种小孩子的玩具,那些玩具很多都是铁皮制的,不是塑料的,看起来年代久远,不是卓轩和我们这个年代的孩子会玩的玩具,像是七八十年代的,所以我猜测卓文刚尸体旁的玩具是卓青的,那么放这些玩具的人,除了卓轩也没有别人了。”
“……是陪葬品的意思吗?”
“可能吧,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卓轩知道了,至少我们明白了,她对卓文刚是又爱又恨,而对卓青则只有说不清的妒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