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私心
他有私心，他不希望黎庶留下。
黎庶也变了变脸，他如今命不久矣，留下只会徒添悲伤，于是他推辞道:“孩儿……还是要回京，怕是不能久留母亲身边。”
周染皱起眉，一时间林沅以为她要问责黎庶，却见周染最终只是摇摇头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又道:“此次回来，打算待几日”
黎庶算了算日子，道:“不超过三日。”
周染顿了顿，冲身边的下人摆摆手道:“带大少爷回房，也为二皇子殿下备间上房住下几日。”
仆从领着黎庶和林沅离开，黎庶多多少少察觉出周染若有似无的不高兴。
周染忽然叫住黎庶，想了想还是道:“你去看看黎羽吧，他好歹是你弟弟。”
黎庶沉默片刻应下了。
林沅同黎庶认识多年，却并不知黎庶有个弟弟，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问，因为林沅始终觉得，询问他人家事并不合礼。
不过黎庶也不打算瞒着，出门便道:“我有个弟弟叫黎羽，当年我随秦岭离开山庄赴往京城时他才刚满十二岁，父亲病重，母亲也整日忧愁。”
黎庶说道这里停了很久，直到林沅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黎庶才缓缓开口道:“但就是那时，我执意要同秦岭离开，黎羽对我便生了偏见，当年闹了很大的不愉快。”
林沅静静听着黎庶说，并不做评论。
黎庶忽然轻笑两声，问林沅:“我当年不该一意孤行的，真是错了……”
林沅垂眸看着黎庶的脸颊，正打算说什么，便听见抽剑的声音，随后剑带起的厉风由远即近，林沅这才意识到，那是冲着黎庶去的。
林沅迅速抽剑一挡，动作行云流水，将偷袭的剑击落，刚好插/入地中。
黎庶在这时也回过头，瞧见那剑的时候愣了一瞬，随后无奈摇头将插进地里的剑拔出。
“果然是你。”攻击黎庶的人缓缓走来，他微微眯起眼，容貌同黎庶有三四分相似，眼尾略略上挑，气质带着些张扬跋扈，同黎庶反差极大，“当年离去我便叫你不必回来，你如今回来做什么？那姓秦的浪荡顽固不要你了吧？”
林沅闻言皱起眉有些怒了:“这位公子，话不是这样讲的。”
“是吗”那公子一瞧便比林沅小，话中却带着点玩味，似有似无的挑衅又不算太过，但字眼中总习惯性的带着锋芒，他继续说，“我跟你们这些墨囊子不同，不喜欢拐弯抹角的骂人，我比较喜欢直言直语。”
林沅看着那公子，后者方才还平直的嘴角如今微微一弯含笑瞧着林沅。
黎席面无表情地道:“十年末见倒叫你忘了如何待人之礼。黎羽，你以为你还能任性到几时”
黎羽噗嗤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道:“我知道了。哥哥可是又换人了不过这位看着比姓秦的顺眼，不知道哥哥如今竟喜欢这类的温软公子。”
黎庶握紧了紧剑，道:“这是当朝二皇子，你知道你方才在说什么吗”
黎羽这才脸色变了变，但随后的眼神更是古怪，他靠近林沅，瞧着他的眼睛道:“奇怪。”
林沅有些不自在地退后半步。
黎羽戏虐地轻声笑道:“你眼中怎么可以看到我哥的倒影啊”
说完他拿回黎庶手中的剑，扬长而去。
黎庶沉默片刻，垂眸道:“让二皇子见笑了，他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林沅垂眸片刻，摇了摇头。
黎庶也没有强求，与林沅辞别后回了房。
林沅愣在原地，脑中回荡着黎羽方才戏虐般的话语。
——“你眼中怎么可以看到我哥的倒影啊”
林沅快步回房关上门后背靠着门轻声念了句什么，随后耳根微微泛起潮红。
喜欢是藏不住的。
林沅狠不得强行失忆。
在山庄的第二日，黎庶带着林沅逛山庄。他们走过校场时微风吹下了树叶，落在黎庶头上，林沅帮黎庶摘掉，笑了笑。
“多谢。”黎庶也回以微笑，转头撇开视线望向远方连绵的山脉，表情更加温和。
林沅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说什么，他定定地看着黎庶，入了神。
“我有好久都未曾见过这般风景了。”黎庶轻声自言自语地默念。
“之诩。”
“嗯”黎庶重新望回林沅，话语间充满了毫无防备的温和笑意，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林沅看着黎庶的眼睛，又张了张口，迟疑很久才垂眸缓缓道:“之诩……”
“怎么了”黎庶笑意更浓地道，只是这次加了点疑问的语气。
“秦岭不好，我往后会对你好的，你能不能别走”林沅半抬眸，似乎只是看着黎庶的嘴唇。
黎庶瞧见林沅眼里闪着光，也许是阳光太耀眼，黎庶微微眯眼，愣了很久。
林沅咬着嘴唇，半响又笑道:“黎哥哥怎么愣了许久我适才是开玩笑的，黎哥哥莫要当真。”
黎庶“啊”了一声，才挤出个笑容，道:“……怎么胡乱开玩笑呢。”
说完，黎庶看到远处的窗边，周染笑着冲黎庶招了招手，于是黎庶冲林沅道了声再见便去往屋内。
黎庶离开后，林沅轻轻叹了口气，上挑保持着笑意的唇终于变的平直，甚至还微微下垂，他的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是失落和伤心，又像是孤独极了，他望着黎庶的背影，直到瞧不见为止。
黎庶走到周染屋中脱下裘，道:“母亲有何事”
周染握着茶盏的手有些紧，表情/欲言又止，十分不自在。
黎庶等了半响，依然未听闻周染道一个字，他迟疑地看了周染一眼，也没有说话。
良久，周染才问道:“那个二皇子，为何同你一起来”
“我从秦王府离开便求助于林沅，他是我在京中很重要的朋友。”黎庶道。
周染沉默片刻，道:“之诩，娘亲便直言了。我方才瞧见你们二人在校场上，且不说举止如何，但我觉得那位二皇子瞧你的眼神不一般。”
“……”黎庶静了片刻，道，“所以母亲叫我来是为了这个”
周染轻轻叹了口气，道:“之诩，母亲希望你可以比母亲幸福。那位二皇子我已观察了一会儿，确实比秦岭那小子好许多，你若是喜欢，母亲也不再拦你，只是你切记要擦亮眼睛，莫再被骗。”
黎庶却问:“母亲希望我与林沅在一起吗”
周染却是摇头，道:“不是我希望，若是喜欢便要果敢，不喜欢便好言婉拒。之诩长大了，爱恨喜欢什么的便无需母亲多言。”
黎庶微微点头，周染也瞧不出他的情绪。
十年的打磨，叫黎庶已经知晓如何不露锋芒了，他的悲欢喜乐都藏在心底，表面总是一派温和，所以总是可以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瞒得很死。
周染沉默片刻，温和地冲黎庶点点头，还是选择了叫黎庶自行做决定。
黎庶走出屋子的时候忘了拿裘。
外边的积雪本来快化完了，却在此刻又飘飘扬扬落了下来，仿佛适才耀眼的阳光不复存在一般。
鹅毛大雪落在黎庶指尖，让他微微愣，半晌才揉搓着双肩缓缓往前。
这天气太是古怪了
冬末下这般大的雪，怕是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吧黎庶叹了口气，忽然肩上一重。
他微微侧首，瞧见一件玄黑色外袍被披到自己身上，外袍应该是才脱下的，还留着体温。
“脸色怎么这么差”林沅关心道，他同黎庶并肩而行，失去了外袍走在雪中也不觉得冷。
黎庶温和地笑笑，摇头不做声。只有他才知道自己快要回天乏术了，但他就是不说，像初见心上人那般，将死亡当作青涩藏于微笑而温和的面容下，他早已经习惯了，所以才将带有锋芒和世俗的一面深深埋藏在画皮下，似乎那些东西才是阴暗腐朽、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沅没走几步又担心地皱了皱眉，道:“是不是近日休息的不好我总是可以闻见你身上的安神香味。”
黎庶自从那日服下药后便一直要靠一点安神香来强迫自己休息片刻，但他身上的味道很淡，没想到林沅竟然闻见了。
黎庶脚步一顿，但很快又恢复，道:“嗯，近日太冷了，可能有些水土不服。”
他想瞒着，至少要瞒过林沅。
黎庶自然是成功了，他看着林沅认真的让他注意保暖，竟然勾了下唇。
黎庶踮脚摸了下林沅的头，用哄孩子般地语调道:“知道啦。”
林沅从来没被谁这样对待过，被比自己矮了半个脑袋的人摸头心情说起来其实很复杂，但又有点得了便宜的兴奋。林沅愣在原地耳根发红，看着黎庶还没回过神。
黎庶被盯得不太自在，便先跑了。
林沅看着黎庶跑开，回神也笑出了声。
他抿唇看着黎庶远去的背影，笑意不减分毫。
至少在刚刚。
不错。
至少在刚刚，林沅看到了真实的黎庶……
那个曾经让他无数次怦然心动的，那个让他在梦里甚至都魂牵梦绕的黎之诩，仿佛在刚刚那一刻，短暂的回来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