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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三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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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女一夜未归。

    刘鸳儿在湖边小楼里等到天亮,又等到日暮,依然没有等到她回来。

    这些年听闻的死在深宅大院的孩子,没有上千也好几百,尸身都被丢进大大小小的湖里了。

    华女怕是……回不来了。

    她看着倒影在湖水里歪歪斜斜的月亮,试想着自己的以后,贱籍将伴随她的一生,昨夜那样的羞辱还有无穷无尽在等着她。

    其实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即便昌国公府没有破落,她到了年岁也是给小姐试房的通房丫头,哪里有半分由得自己?

    端着姿态与伏低身子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昌衢城百十来个湖里,不知道沉了多少如她一样的女子,多她一个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吧。

    世界在她眼前倾斜,湖水与阁台旋转倒置。

    “小心。”

    他从后揽住她这一身三两重的骨头,阻止她坠入湖中。

    “子礼……不,董大人。”她从他的手中脱身出来,低着头行礼。

    “就叫子礼。”他凑近她说,“我喜欢听。”

    咯噔。心猛地一动。

    “你看,谁来了?”他和煦的声音指引她抬头看。

    华女蹦蹦跳跳地跑来抱她,她睁大眼睛看着怀里的女孩,“你,你没事吗?怎么?”

    “董大人昨夜悄悄给我吃了……巴豆……”华女脸红红的,羞赧地诉说昨夜的事,“我就、就一直拉肚子,莫大人嫌弃我,便放了我。”

    “那你怎么回来的?”

    “我出了那院子,不知道往哪里走,走了好远好远,天都亮了……”华女看了看董捷彬,“然后遇到了董大人的马车,便送我回来了。”

    刘鸳儿低头看着她磨破的鞋袜,想必今天吃了不少苦,但总算囫囵个的回来了。“你那哪是碰到了董大人,分明是董大人专程来寻你的!还不赶快谢谢董大人!”

    华女懵懵地看看刘鸳儿又看看董捷彬,还没完全长开的身子伏到男子脚边,连磕了好几个头,“华女多谢董大人了!”

    董捷彬坦然受了她这样的大礼,温和地说:“华女去找双鞋子换身衣服吧,我想跟你姐姐说句话可好?”

    待少女提着裙子跑掉,刘鸳儿即刻屈膝想要再谢一次他,他双手托住她的手肘阻止,并赞叹道:“你怎么身子这样的轻。”

    教养嬷嬷的话又有了新的解读。

    “只是奴家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董大人。”湖里的月亮印入他的眼眸里,刘鸳儿甚至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轮廓。

    “不如告诉我你叫什么?”

    “刘鸳儿。”

    “鸳儿……”他跟着念一遍,“以后人前叫我董大人,人后只能叫我子礼。”

    以后还有碰面的机缘吗?她不敢问。

    那一夜之后,他偶尔会到乐坊里看她,两人总是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饮一杯涪城酿。

    昌衢城千百个湖泊盛产莲藕,涪城酿便是由藕酿出来的,酒体带着淡淡的金色,他喜欢用笔蘸着酒在纸上写下不着边际的句子。写碧云阙处无多雨,写三千丈清愁鬓发,写泥莲刚倩藕丝萦,写玉人何处教吹箫。

    她知道他已有良配,早在他及第之时便迎娶了户部副使严震清的小女儿,严芝翎。严小姐在昌衢城颇有贤名,之前刘鸳儿在国公府的时候就有过耳闻,说是打出生开始便有数不清的亲事找上门。

    偏偏那么多青年里,严老大人一眼相中董捷彬,他果然也不负期望,不到二十三岁就做了南三州转运使莫驹手下的执事官,仕途可谓是顺风顺水。深受岳丈影响,董捷彬对于户部所辖的夏税秋税、上供钱帛、军俸驿料等都十分关注,可能那时起他的脑海里便有了若干年后新政的雏形。

    天琛三十五年春末,他如常来乐坊与她遥遥对饮一杯,问了她一句话:“鸳儿喜不喜欢香樟树?”

    她的手指在排箫上拂过,垂着头不敢看他,“子礼喜欢鸳儿便喜欢。”

    “我想知道鸳儿自己喜欢吗?”

    她想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象着香樟树开花的味道。“嗯,喜欢。”

    “好。”他说完这一个字转身就走了。

    后来便有了他们的香樟小筑,她得以脱身于人声鼎沸的乐坊,被他小心翼翼藏到一个名叫湫泊的小湖边上,用涪州盛产的白榉木搭建出隔绝世界的小世界。那年四月,整个小筑都隐约流动着樟树酸甜的气息,她静候多时的少女春思,全部灌进三两重的骨头里揉进了他的胸膛。

    她的子礼从来没说过要迎娶她,虽然在梦里出现过无数这样的场景。

    跟随南使的工作总在三州来回奔波,他每次回昌衢城都会先到小筑与她片刻温存,详细地把最近的公事不分巨细地讲给她听,中间夹杂的人物利害关系,他都要她听得明明白白。一开始她只是默默的听,后来他便主动问询她的看法,短短三年后她几乎能够充当幕僚的角色了。

    他们甚至在小筑里激辩,对收复不久的仙州进行行政预演,对神武皇帝设立枢密院的合理性进行倒推。

    “果然我的鸳儿才是撕破帘幕那一个。”无论结局是达成共识还是谁也不服谁,他总会这样说。

    这一转眼便是匆匆近十年。

    十年间,南使莫驹因贪墨被革职查办,紫阳郡公输送关系落了个连坐的罪名,最后连李姓都没有保住,唯有他董捷彬一人全身而退。

    天琛四十三年他如愿调职京中,为了避嫌岳丈的裙带,他等这个机会等得有些过分久了,那年严震清老大人已然去世三年。他堂堂正正的进京,带着他唯一钟爱的妻子严芝翎。

    他是要做首相的人。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一品、昭文馆大学士。

    即便是进京年岁晚了一些。

    她未能为他送行,她在香樟树下打着伞,想象着她的子礼坐在马上背负着挥洒整个大裕的雄心,一步一步走入那个她从未到过的帝京。

    那一天她还听闻,多年未见的小姐妹华女,在乐坊里不堪受辱投湖自尽了。

    她的骨头只有三两重,轻飘飘的随风就散了。

    他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教会她在方圆之间论天下长短,却只花了三言两语便说服她去往角州离岛。

    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设计出鸳鸯阁笼这样的地方?她无法相信这是他的杰作,连自己也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还自己骗自己,鸳鸯……毕竟是自己的名字。

    这些年,她在鸳鸯阁笼咸咸的海风里才恍然领悟,初遇时在纱幕外的青年执事官,便已经计划好了今日,她虽不是猴戏中的畜生,却也是站在一个又一个笼子里供他挑选打磨。

    她不仅见不得光,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还要为他提供自己的思路,奉献自己的想法。

    但合眼鸳鸯帐中,急温存云雨无踪。夜半衾空,梦里相逢。

    纱帘是笼子,香樟小筑是笼子,鸳鸯阁笼也是。

    夜里她也学他蘸着涪城酿写信,都在天亮之时烧掉。颓然惊觉,酿酒的藕皆来自那沉满尸骸的湖底,他们生前的幽怨愤懑都装进了藕孔里,被酿成酒分到人间。

    三十九岁便当上参知政事,几年后提出方田均税,拉开新政浩浩荡荡的序幕。四十六岁成为大裕史上最年轻的平章事,命中注定遇上最年轻的帝王,春风烈马一往无前。

    与原配夫人举案齐眉恩爱有加,二十多年间未纳一房妾室。

    全天下都说,养儿当如董捷彬,嫁汉当嫁董子礼。

    那是,她的子礼。

    只是,她大概不是他的鸳儿了。

    阙蓝说,要见了这一面。

    阙蓝说,只有不上缴收成,子礼自然会来见这一面。

    阙蓝还说,我要你做回刘鸳儿。

    她无法拒绝这个提议,就像当年她无法拒绝上岛。

    她蓦地惊醒。

    玉衡北阁里一丝光亮都没有,三层的窗帘将外界隔得彻底。她赤足走到窗边,拉开一个缝隙,天光倾泻而入。

    鸳鸯阁笼的白日才是最安静的,整个岛都在破晓时分睡去。

    她听到了桨声。

    有船靠岸了。这个时间不该有船来的。

    子礼?

    她冲出北阁,伏到栏杆上往小码头上瞭望,冬雾里一艘大船靠了岸。

    子礼!

    她止不住地颤抖,又回到阁中,匆匆在铜镜前梳理头发佩戴珠钗,翻箱倒柜找出那时他喜欢的那件樱桃红的褙子。

    可是铜镜里的刘鸳儿不是她了。

    她挥手掀翻了妆台上的水粉胭脂,恼羞成怒地责怪自己怎么这么快就老去。末了,她摘掉头上累赘的所有配饰,脱掉已经不合时宜的樱桃红色。

    这并不是双方期盼的久别重逢,这只是要挟与权衡。

    她不过是站在利益的秤杆上,将唯一的赌注牢牢绑在自己身上而已。

    深吸一口气走到廊前,她低头往下看,等到的贵人已经走到楼前不远处,最中间带着兜帽的人仿佛感知到她的目光,站定在原处。

    半晌。

    贵人掀开兜帽露出头上精致的几点珠翠,缓缓抬起头与刘鸳儿对视,她是前户部副使严震清之女,当朝平章事夫人,从一品诰命,严芝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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