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一:三两(上)
曾有个教养嬷嬷说她一身骨头拆下来只有三两重。
她当时太小,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甚至分不清褒贬。
涪州州府昌衢(qu)城,自古以来享有“千湖之城”的美誉。地处大裕中心,与五个州接壤,是南三州里面积最大的一个。凡到昌衢城任职的官员,离调职京中也只是时间问题。
天琛三十四年,北荆王屠球战死云州,神武皇帝带着不到一万玉字军凯旋回京,当时封地在昌衢城的昌国公被活活吓死在府里,他膝下唯一的嫡子紫阳郡公连夜带着父亲遗体入京,在裕心殿前跪了几日才见到了神武皇帝,双手奉上军印兵符,成为神武朝第一个主动上交兵权的国戚。
紫阳郡公这一举动保全了昌国公一脉的全族性命,从手握兵权的地方枭雄沦为普通贵族。按照□□李昀烈立国之时定下的规矩,王室旁支四代之后不得姓李,昌衢城至此只剩最后两代李姓。
她便是在此时离开昌国公府的。
自小长在国公府里陪着一位庶出小姐长大,待小姐出家时当通房丫头,只可惜这位小姐年岁渐大,却没有看得上眼的姻缘,便耽误了。又撞上昌国公薨逝,紫阳郡公削减了不少家用,她便是最无用之人的最无用之物。
教坊司教养嬷嬷亲自到小侧门挑人,一眼便相中了过了十八岁的她,捏着她不曾做过半分粗活的手指一根一根的瞧,咂着嘴说:“材料倒是好,就是年纪大了点。”
她抽回被捏红的手。
“叫什么呀?”嬷嬷又去摸她的头发和下颌骨。
“刘鸳儿。”
“哟呵,取这么个名字啊,就是进教坊司的,会个什么呀?”
她别过头倔强地不肯说话。
嬷嬷从郡公府管事手里拿到她的身契,在她眼前挥了挥,说:“再给你看一眼,从此你就是贱籍了。”
从此,这世间的一切美好便与她没有关系了。
她及笄之前与小姐一起学过排箫,荒废了几年,到了这个处境也逼得她重新拾了起来。国公府出来了好几位如她一样的内眷,唯一一个旧相识的小姐妹叫华女,年纪尚幼却精通嵇琴,两人互相照应着,也算是快速在乐坊里站住了脚跟。
她去的那个乐坊,虽说是帝京教坊司直隶,可实际上大部分乐伎是什么生意都做的,因为她们的内眷身份,昌衢城大大小小的文人举子们恨不得门槛都给乐坊踏破了。
世间所有“君子”皆是如此,对曾经不可染指的女子都有这样一份按奈不住的轻薄之意。
她们几个被单独圈在靠湖边的小楼里,每天只为极少数的客人消遣。
直到有一回,客人派了马车来要求她们进府表演。
这原本是偶尔有的寻常生意,可是这回的马车窗帘被缝死,驾车的人一句话都不说,她们无从得知将要去哪里,要见什么人。
马车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色尽黑,似乎到了昌衢城的郊围,她们被招呼下车的时候已经到达一处宅邸的内院,院子里修了环绕的活水和亭台,已经是初冬时节,修剪得宜的松树依然郁郁葱葱。
管事的女官警告她们不要吱声。
她们像一串小鹌鹑一般垂着头跟在女官身后由一处小侧门进了厅堂,华女好奇地抬头看,却只看到一幕纱挂在眼前。
纱幕隔开了她们和客人,由于光源全部在她们这一侧,便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景。
这一边倒是与平日表演的场景一样,摆着圈椅与香桌。因之前与国公小姐同吃同住惯了,刘鸳儿一眼便看出那家具木料漆料用得极考究。
女官低声地说:“各位自行开始表演即可,贵人们满意了自然会拉开帘幕。”说完就要退出去,又好心地补充一句,“请各位不要做任何不轨之举,以免冒犯了贵人们。”
华女本来年岁就小,被这么一教训频频抬头向帘外张望,拿琴的手一直不停的抖。
刘鸳儿年纪最大,见过的场面最多,此时只生出一丝无来由的恼怒,她不喜欢这样被圈起来凝视的感觉,像是昌衢城每年上元节表演的猴戏一样。
她们按照以往的流程表演,一曲毕了又接下一曲,就这样连着四五支曲子过了,纱帘外一点声响都没有。唱曲的伶人也有些急了,问她们:“该不会存心捉弄我们吧?这屋里没有贵人?”
华女伸手摸了摸帘子,又想起女官的话,便如被烫了一般缩了回来。
刘鸳儿把排箫置于膝上,很小声地说:“我们休息一下,然后继续。”
看官不给个赏,耍猴人是不允许猴子停下来的。
又是几首曲子结束。
她们这几个新晋的乐伎排演的内容只有这么多,已经没有曲子可以演了。
“鸳儿姐,我有点害怕。”华女抱着嵇琴细细的颈,手里的拨片掉到了地上。
刘鸳儿俯身去捡拨片,忽然一只大黑猫从纱幕后面冲进来,她与猫皆受了惊吓,同时发出一声尖叫。那玄猫从她手背上跑过,蹬破了她的皮肤,仓皇地撞了好几次桌腿才跑掉。
华女有些受不了了,眼泪在眶子里打转,她抓住刘鸳儿的衣角,说:“鸳儿姐,咱们……咱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啊?”
其余几个女孩子都把目光投向她,等着她拿主意。
她捂着手上有些渗血的伤口,想了想,对着看不清楚的纱幕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说:“各位贵人,奴家们实在没有曲子可以演了,敢问贵人奴家们可否自行离开?”
没有回应。
这里大概没有人吧。
刘鸳儿把刚刚那句话又重复了两遍,依然没有回应。她咬了咬牙,转脸对掉眼泪的华女说:“收好乐器,咱们自己走。”
几位倌人互相看了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便默默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只有刘鸳儿的排箫体型小巧,一个精致的小背囊就装下了。她再次转头看了看那神秘的纱幕,忽然觉得这一层比纸还薄的织物,隔开的就是人与猴的世界。
她不甘心。
一步退回去双手并用抓住纱幕用力地扯了下来!
那冰凉的织物坠落到她的身上,短暂的遮住她的视野,又沿着她俏丽的轮廓滑下。
就一眼,就看一眼这纱后面的、人的世界。
就一眼,一眼就看到左手末位那件团云暗纹的墨绿色长衫,一眼就能看到那人入鬓的长眉和深陷的眼窝。
她愣住了,帘子后面确实坐了七八位贵人。
一班倌人连忙跪下,华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唯有刘鸳儿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恭喜子礼了。”居中的中年人拍着手说,“眼光真准,难怪严大人榜下捉婿选了你。”
她的目光定在绿衣青年身上不能挪开,他站了起来,对着中年人鞠了一鞠,道:“子礼运气好而已,莫大人承让了。”
他叫……子礼?
他转而走到她面前,也是鞠了一鞠,说:“多谢姑娘替董某人赢了一场。”
她这才回过神来,回了一个礼,“不知道诸位贵人赌了什么?”
“就赌你们哪一个会撕开这帘子。”他向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还带了点俏皮地说,“在下董捷彬,多谢姑娘助我,手上的伤要不要紧?”他说着,递了一张丝帕给她。
丫鬟们为厅堂重新点上了灯,终于看起来像个宴会的现场,她才看清坐在右手末位的俨然是她们的旧主,紫阳郡公。曾经永远坐在上三位的皇亲国戚,如今也不过坐末尾的无职贵族。
她不愿意转脸去面对旧主,垂着头回了一句:“董大人抬举奴家了,若没有……”
她想说若没有其他吩咐便带着小姐妹们离开了,却莫名卡住了。就在她讲不出告辞的时候,居中的中年男人,也是宴会的举办者莫大人径直走到华女面前,抓起她纤细的胳膊,问:“多大了?”
华女看一眼刘鸳儿,细若蚊吟般回答:“十四。”
莫大人似乎很满意,吩咐之前带她们来的女官:“你带她去吃点东西,今晚上把她留下就可以了。”
刘鸳儿心底一凉。
华女懵懂地看着眼前大腹便便的莫大人,他脸上露出的笑意很像当年昌国公在世时常有的样子。
“行了,你们都去吃点东西吧。”莫大人挥手让人都退下,又看一眼董捷彬,“子礼对这位吹箫的姑娘颇有青眼,要不也留下?”
因为一句“吹箫的”,宴会上的男人都哄然而笑。
董捷彬的脸上有些尴尬,连忙从她身边退开,摆手称不用了。
刘鸳儿偷瞄了一眼旧主紫阳郡公,又看一眼对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浑然不知的华女,眼前这个躲开她的绿衣董大人也怕沾染她半分。羞愤之火恨不得把她烧死。
她猛地跪倒下去,对着莫大人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求大人让奴家带华女回去吧!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华女仿佛看懂了局势,也随着她跪倒下去。
刘鸳儿不敢抬头看莫大人的表情,用尽了所有力气不让自己发抖。
似乎没有人理会她的请求,两名丫鬟左右架起她的胳膊要把她拉出厅堂,她用力挣扎也只是蹬掉了鞋袜而已,她忽然理解了嬷嬷说她骨头只有三两重的原因,她大喊道:“紫阳郡公!奴家们都是昌国公府的女眷!你怎能眼见着奴家受辱!你姓李啊!”
“再闹给你扔湖里去,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不知是哪位在座的贵人斥责她。
她最后看一眼那绿衣服的董捷彬,他默默站着与紫阳郡公一样,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