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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孽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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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实在不能忍受看着他人把自己的兵一个个带走,夜里叫上达达牵着马回了州丞府,达达不懂她的心,只知道她想一个人待着。他只负责管好她的一日三餐,沈流韬会悄悄躲起来保护好她。

    第一夜她不顾身上的疲乏,在庭院里练刀,与自己几乎合二为一的手刀,自从崩坏了刃口之后,横刀斩和撩刀的时候总是会飘,全力劈砍的时候还会发出呜咽声。换把刀就行了……可是,还能换几把刀呢?

    第二夜她没练到半个时辰就很累了,便折了院子里的几根柳条代替。她恍惚想起当年第一次下山返回,求着师父教授刀法,师父拗不过她便把她扔进了山顶的塔里。那座七层塔被道士们都称为“笔塔”,塔里从一层至六层都存放这师父用过的笔,很难相信写字奇丑的老天师会收藏这么多笔。

    她在里面写了许多年的字,从纸上写到墙上,从一层写到四层,写到她哭着喊着要下山。

    她所习得的刀法,都来自在笔塔内的一笔一划。

    第三日早晨她睡醒走出西厢,听到庭院里的嬉闹声,她贴着墙壁探出头察看。秋日晨光澄澈,津蕤把琼瑛举在肩上吓唬她、徐一品摆弄着院子里的花草、沈流韬穿了甲跟肖机语比较着甲上的箭痕、达达站在秋千上努力荡得更高……

    她莫名其妙红了眼睛,别过头去深呼吸了几次,才走到廊前,“咳咳,都在呢……”

    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她,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太煽情了,她愣了愣,有点尴尬。

    徐一品拍了拍手,朗声说:“有两个消息须让将军知道。”

    “那先说好的。”

    “没有好的,只有坏的和更坏的。”

    十几只眼睛看着她,她暗暗握紧了手指。“那就赶快说。”

    “马大人带走了一万七千人,包括七百骑兵,只留了五百骑给咱们。”徐一品停顿一下,“还有就是,咱们接下来要往北走了,这次出来可没有冬天的衣服啊,将军算算三千口人和五百多匹马怎么在金州过冬吧。”

    这两个消息,一时间分不出哪个算坏的哪个算更坏的。她眉头一皱,该找借口回帝京的,以前十万玉字军都不嫌多,现在区区三千多人就能掏空她。

    小院子里只剩下秋千吱吱呀呀的响声,津蕤伸手按住达达,所有人都等着她的回答。

    “咱们啊……咱们,”她有点慌,又有点试探地说,“不是有东庐王吗?”

    忽然响起的掌声欢呼声让她猛地一个激灵,徐一品大声说:“就等你说这句话了!”

    她摆了一张臭脸,转头回西厢房,末了扔下一句话:“流韬去码头找几条船,今晚上!咱们再上鸳鸯阁笼,从刘鸨儿手里抠点银子来花!”

    “找多大的船啊?”

    “把你的骑兵全部塞下。”

    她背靠在门上,门外亲如手足的人一个都没有离开她……

    对不起啊伯衡,是玉龙没有本事,没办法让你在朝堂上一展拳脚官至一品。对不起啊琼瑛,是千沛没本事,让你离家千里未有归期。对不起啊流韬,是姐姐没本事,让你这样骑射过人的指挥使只能带着区区五百骑兵。对不起啊津蕤,是将军没本事,有负你哥哥嘱托,以后没有床弩给你玩了……

    她在门里暗暗叹息,徐一品隔着门又递来一个坏消息:“你赶快收拾回营地吧,云海县丞升任州丞,马上就搬进来了。”

    他连着几日眼皮跳,兑酒的时候老是出错,遭了好些倌人骂。原本前几日海对面打了一仗,柏州孔州就没有客人再来了,丹军遣散之后更是雪上加霜,阁笼里一阵凄风苦雨。

    平日里忙的时候他总是没日没夜地做烧酒,烧酒的制作工艺复杂,要把普通的甜酒放到地锅里烧,锅上套上一个木甄,甄上坐一口天锅,天锅里盛满凉水。地锅里的热甜酒会冒出烟气附着到天锅底部凝成水珠,再把这些水珠收集起来,就是烧酒了。十斤甜酒出一斤烧酒,直接喝就像喝刀子一样,再厉害的英雄汉也喝不了一斤他的烧酒。

    这几日闲散下来,他时常倚在酒仓门栏上,看三楼玉衡北那几间屋子,揣测刘鸨儿接下来的打算。今天他又数了数藏在暗格里的钱,零零碎碎的快要凑够赎身了,他在阁笼里呆了太多年了,从娈童做到郎君,再到酒仓,一切漫长无期,以至于很多以前跟他一起上岛的人都死了,他还活着。

    贱命总是无人记。

    他之前见过许多跟他来时一般年纪的孩子,一开始都渴望拥有自己的笼子,有了木笼子想要铁笼子,最后也没几个能关到金笼子里。真正关进去的,又想砸烂笼子。岛上来来回回的倌人,就这样反复上演着进不去、出不来的戏码,时而低迷时而癫狂。

    前几日小驼背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五石散,劝着他一起服用,他看着驼背的小男孩东倒西歪又眼神迷离,想起了早年间他被关在大户人家里当娈童的往事。他把那些该死的丹药一股脑全扔到海崖下面了,小驼背奋不顾身跳了下去,至今尸首还挂在崖上,被海鸟来回啃食。今日是他的头七,他一早去崖边给他撒了几杯酒。

    入夜他又倚在栏杆上看三楼,摇着手里小小团扇。人生多短暂呐……而苦痛多漫长呐,那刘鸨儿不过只是一个一生沉湎苦痛无法自拔的可怜人罢了。

    咦?是流星吗?

    他看到一小朵红彤彤的火焰从头顶划过去,落到楼后面。接着又是几小朵从海岸方向飞来,有一朵慢慢悠悠地坠落在他脚边,他定睛一看,妈呀!是箭!箭头包着桐油布,一朵一朵的火焰陆陆续续落在酒仓附近。

    钱!钱啊!

    他折身想回去扒暗格,可是烧酒沾火就着,须臾间酒仓化为一片火海。隔壁的布草仓全是纺织物,已经烧成一条火龙,连着后排的粮仓、物料仓一口气全吞了。他不得不跑到广场上,这时候烧酒的地锅发生了闷声的爆破,空气中弥漫开酒曲的香味。

    “怎么办呀!啊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

    伙夫们提着水桶从他身边跑过,小厮们拿着锄头在仓库和主楼之间挖出一条沟渠,楼上的客人纷纷跑出来,笼子里的倌人拼命摇晃着锁扣,周围的吵闹混乱他忽然一点都听不见了,他变成了小驼背,跌下了没有尽头的海崖。

    渐渐地,他听到了一点点清脆的金属声,像是铁片撞击产生的,还有动物浅浅的嘶叫和呼吸,脚步,很多脚步,不近不远……密密麻麻的细微金属声。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一回头就看到——

    李千沛终于穿上了甲。不止是她,还有她身后全员被甲执锐的五百骑兵,以及武装到鬃毛的战马。

    墨雨每行一步,她的手刀就在札甲上轻轻拍打,每一片甲叶间轻轻摩擦发出压迫性的窸窣脆响。为显跋扈,她还特地佩戴了面胄和眉庇,一张脸只能看到眼睛。

    阙蓝打了一个冷颤,单凭一双眼睛他也辨认出这人是谁,女金刚果然再找上门了。小驼背啊小驼背,你拉的孽债算到我头上了。

    李千沛把手举到空中,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五百骑整齐下马,除了甲声兵刃声,无一丝异响。她手扶在佩刀上,微微挺着腰斜着肩走路,徐一品曾说她这个动作活似一个乡野恶霸,她很喜欢这评价。整个岛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安静得没人敢大声喘气,她走到笼子边,并不看笼子里的倌人,拿刀身轻轻划拉一个木笼子的栏杆,又围着笼子走一圈,哒哒哒咔咔咔,刀鞘与栏杆持续发出鸣响。

    她慢慢走完一圈,划过每一个笼子,站定到楼前,双手叉腰,看着三楼玉衡北,开口说道:“刘老板出来看看,给你带来个熟人来。”她声音不大,但整个阁笼听得清清楚楚。

    阙蓝艰难控制住手脚,连滚带爬地往人堆里跑,怎料那女金刚好像感应到他一样,微微侧头,甩出一句:“郎君去哪呀,数日不见,当真想念得紧呐。”他腿一软,又跌到地上。

    刘鸨儿施施然从三楼走廊里探出头来,仪态端正浅笑盈盈,软声道:“将军楼上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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