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牛马
李千沛又休息了几日,经过琼瑛反复确认才让她骑马回营地,她坚持穿甲,女医官坐在门槛上不让她出门,双方僵持几刻钟,一院子的男人没有一个敢上前催促。
最终,琼瑛获胜。女将军不仅不能穿甲,还被迫穿了更厚的绒衫。
好几日没见她的牵马奴牵着墨雨小跑着来,他个子只到墨雨胸口,一头西域人特有的卷发,碧绿的圆眼睛。
“主人上马。”中原话说得倒是很好,一笑起来嘴都快咧到耳朵了。
“达达你好吗?”
男孩挠挠自己的一头爆开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达达很好,就是很想念主人。”
她喜欢这个孩子,把他从奴隶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时候才八九岁,本来拐卖人口是要遣返原籍的,可这孩子无处可去,又发现他被卖到中原并不是当普通奴隶,他们塔族人生来就会驯马骟马,贩子们也是把他倒卖去大户人家做马夫。大裕骑兵最缺的就是司马,她这才破格收入军中。这孩子认定了李千沛是主人,行军打仗都跟着,伺候墨雨也伺候她,徐一品抽空教他说话写字,天赋奇佳。
她养伤这几日,达达悉心料理墨雨,不仅仔细刷洗它一遍,还换了新的蹄铁,她骑着墨雨缓速从城中穿行的时候,能感到新蹄铁踏出的顿挫。
海阳的百姓夹道相送,西门有很多士兵在帮助修缮城门,大概也能猜出津蕤一仗打得过瘾。她回头看了看下巴抬得老高的津蕤,又看看面若桃花的沈流韬,身边还有青衣缓带的徐一品、小跑跟在马后的达达,莫名其妙地心口一抽,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来,她抓紧了墨雨的缰绳。
仗都没打完宫里就派人来了,这个小皇帝倒是料事如神。一行人来了三人,有宦官有文官,宦官是内侍省都知(太监总管)李晟海的干儿子芷欣,带着枢密院来的两个文官,李千沛实在不想知道他们叫什么。她一行人走得慢,出了城来到营地已经过了午时了,想必那几位贵人自早上起床就开始等候,她调转一下马头,说:“我去营里逛一圈,看看将士们,再看看我那掳回来的叔叔。”
津蕤和沈流韬对视一眼,随即跟上。
她这一圈慰问下来,差不多未时四刻了,觉得时间合适了才来到大帐。她一进帘子,突然就换下了脸上的厌倦表情,一张殷切的脸配上急促的小碎步,二话没说握住了芷欣的手,说:“哎哟,可算见到贵人了!来来来,坐下说话,几位用过午膳没有?这几日在营地还住的惯吗?玉龙真的该死,受了伤实在是不能前来相见,耽搁贵人好些日子了,我就说今天爬也要爬出来见见贵人,就他们一个个使坏,拦着我,不准我出门!就他们。”说着指了指徐一品和津蕤。
徐一品料想会有这么一出,拱手认罪:“贵人要罚就罚伯衡吧,跟将军实在是没有关系。”
此刻格外憨傻的津蕤也有样学样,一句话说不清楚只能拱手弯腰。
芷欣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却已经在宫里呆了十七八年,一直都是李晟海亲自调教的,一张细皮嫩肉的娃娃脸看不出什么情绪,面上还是笑了笑,说:“奴家哪敢治将军的罪,刚刚立了这么大的功。”说完瞥到了站在门口的沈流韬,眉毛一跳。
这一眼,李千沛看得真切。啧啧啧,这蹄子,还打起我流韬的主意了?她使了个眼色,徐一品便吩咐他们退下了。
芷欣目光流连地在门帘转几圈才收回来,看了看身边的两位文官,说:“将军,这是牛大人、马大人,都是枢密院的承旨大人。”
好一对牛头马面!李千沛敷衍地笑了笑,实际上她根本分不清朝中错综复杂的吏制,甚至连几品官衔与爵位都分不清楚,当年在培风书院受教的时候不是睡觉就是逃课,这些年她只能分辨谁说的话管用。眼前这对牛马她可能见过,只是完全没有印象,反正出自他白老儿手底下的就没什么好货。
“两位大人好。”
两个麻杆似的文官勉强回了礼,似乎不想跟她多兜圈子,拿出一封枢密院金漆的文书,一人说:“想必将军把之前枢密院发来的军令都遗失了,臣手里这封是白相手书,请将军过目。”
老子才不看呢!又不是圣旨!
她没有要接的意思,笑笑说:“劳请大人读一读,我跟芷欣贵人都能听听。”说完,拉着芷欣坐到正位上,有意无意摆弄着腰间的手刀。徐一品站在身侧,看看女将军又看看枢密承旨。
那文官气得手抖,大裕一向对宦官严苛,即便是像李晟海那样的内侍省都知最多只能到正六品,芷欣再深受皇帝信赖也不过从六品,枢密院承旨从五品官职还要给他们念信听?
末了还是芷欣点拨他一句:“牛大人念念吧,奴家也想听听,可从来没有听过枢密院的折子,回去定给我干爹好好夸赞牛大人差事办得仔细。”
莫名其妙地,原本还在跟芷欣虚与委蛇的女将军忽然心口又是一紧,甚至不敢看这位牛大人的眼睛。
牛大人先是给在座的验了验金漆的完整,然后取出信笺默读了一遍,表情换了好几次,最后停在了一个冷笑上,说:“白相拟定削减玉字军一万七千人,由马大人担任监军,即刻回京。剩下的战力由玉龙将军带领北上金州,调查北陆达亚尔大会事宜,以及维护冬春季边境互市治安。”
李千沛和徐一品同时脱口而出:“什么?!”
那姓牛的双手捧起那封军令,“请将军自己过目。”
女将军夺过他手里的书函,快速浏览一遍,转头撕得粉碎,反手拔刀刀背落在这位枢密承旨大人的肩上,“老子,不从。”周身气焰暴涨。
那文官倒还有几分风骨,没有退缩的意思,“将军当然可以不从,甚至可以送牛某的首级回帝京,那么枢密院下一个平乱的对象就是将军你了。”
芷欣吓得脚软,费力从椅子上站起来,拽了拽女将军的衣角,颤颤巍巍地说:“将军切莫冲动……牛大人只是传令……”
“传什么令,谁的令,他白果果的令老子不听!”她一边说着,一边捂住腰间,就在拔刀的瞬间她感到伤口崩开了,温热的血渐渐浸出来。
徐一品见她血色全无的脸只剩阴狠,知道她真的动了杀心,靠到她身边伸手拂过她的背脊,低声说:“不要急,玉龙,不要急……”
飞鸟尽,良弓藏。
她只觉得额前一热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伯衡、伯衡……”她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看到眼前模模糊糊的青衣男人。
徐一品递一只手给他,柔声说:“伯衡在呢。”
如鲠在喉,她嘶哑着想要说出更多的话,徐一品把脸凑得更近一些,勉强听明白了她的话。
她说,你身上有香粉味,滚开。
他表情呆滞,讪讪然退了几步,换了琼瑛上前。
“你……也滚,你要顶嘴。”床上的女将军别过头去,“换流韬来。”她忽而觉得身边这一干人等只有沈流韬一个乖巧听话,浑身上下更疼了。
沈流韬半跪在她床前,她转过头看着他,还是这个弟弟顺眼,“你去,把那个姓牛的腿打断。”
沈流韬眨了眨眼,吞吞吐吐地说:“将军倒下的时候……津蕤……刚好进帐子看到将军你举着刀,他,他……也没顾那么多,就给牛大人打了。”
她眼睛一睁,“打了?打成什么样了?”
“背打折了……现下还在隔壁帐子躺着呢,恐怕要躺个小半年。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他,可能人就没了。”
你还拉他?她哼哼一笑,伸手推开沈流韬,对角落里的壮汉招招手,“来来来,好津蕤,你是用拳头打的吗?”
津蕤一屁股坐在她床边上,像个啃甘蔗的黑熊,“不是……当时我和达达说各位大人都还没吃呢,他去炊事那里要来了一整个牛头,老香了!将军肯定喜欢!”说到这他吞了一大口唾沫,“我赶忙给将军送来,一进大帐就看到将军倒下去了,我来不及多想,举起牛头就砸了那个姓牛的。”
“牛头……砸牛……断牛骨。”她艰难侧身握住津蕤砂锅大的手,“以后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他们都不顶事……”
徐一品实在是受不了她了,走过去拍了拍“黑熊”的背,示意他们都出去,不能再由着她闹了。怕她再抱怨他身上的香味,他坐在了床尾,问她:“怎么打算。”
“能怎么打算,这回听了枢密院的,以后都得听;这回不听,就是谋反。”她平躺着,看着大帐的顶棚。
小皇帝算计得好,这次出来只让她带了两万人,刚好够平反,刚好很难反。
“这次若单单只来了枢密院的牛马也就罢了,芷欣跟着一起来,就是圣上的意思。”徐一品补充道,“可真聪明啊,表明来意也不下圣旨给你,还是要你向枢密院低头。”
她沉吟一声,脑子里出现了好多往事,她尽力压制不去想。“我撕掉的那封密令,扔了吗?”
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粘补在一起的信笺,说:“你气得狠,撕得碎,好费了我一阵工夫。”
“白果果只说,让姓马的监军,带走一万七的兄弟,剩下三千的跟我往北,对吧?”
“嗯,对。”
“带走就带走,你传令去,出发的时候这一万七只携带三天的口粮,其余粮草全部给我发到海阳城里给百姓,我看他带着一万多张嘴怎么走完这一千多里路。”她停顿一下,又说:“骑兵全留下,一个也不给他,不能把马饿瘦了。”
玉字军这次平反一共两万余人,骑兵三个营,共计一千二百人。按大裕一骑百金的说法,她这次务必要带着这数十万黄金在身上。
“会不会太毒了?”徐一品觉得女将军的想法有些欠妥,“你让这些弟兄回了帝京,禁军怎么容得下他们?”
“踏实回去就能容得下了吗?”她反问,“既然想把玉字军收回去,那么就应该枢密院想方设法容下弟兄们。我会让芷欣带封信给小皇帝,好歹我们打了胜仗,犒赏还是要有的,他犯不着为这种事治我的罪。”
徐一品用沉默表示不支持,看她好像下了决心,才开口说:“我倒是没想到你能同意。”
“不然怎么样,反了?”
“你晕倒之后我跟琼瑛聊过几句,琼瑛见解准确,我们俩都以为你会以伤为托词,拒绝去金州,然后亲自带兵回京。”
她露出惨淡一笑,转而问他:“我杀了李含丹,他不着急让我回京述职,反而让我去金州维护治安,为什么?”不等他开口,她自己回答,“因为夺我兵权,比有人造反更重要,不然下一个造反的就是我。”
徐一品眼眸一虚,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那天……有人指点你了吧。”
她把手放在胸口,那里有个东西正在发热,她垂目看着青衣男人,“嗯,果然瞒不过你。”
那日收到的信,除了两封兰加志的情报,一封芩姑姑的家书,还有一封她不曾讲过的,是那个人的……那个人让她听从接下来的安排。救过她一命,她得还。
“伯衡,我给你讲个秘密。”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这里,我师父在这里埋了一颗火晶,所以我不惧寒冷,复原力过人,更不怕死。”
这说法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有耳闻,今天终于轮到正主亲口承认。“我还以为是传说。”
“师父妙法无穷,用火晶给我续命。但是续命之前,是那个人把我从死牢里救出来的,所以我要还恩情,仅此一次。”
“好。”他虽对那个人的身份诸多猜测,但还是没有开口问询,他更加担心让李千沛陷入往昔的回忆。他自认他们之间极致坦诚、无比信任,可总能感到偶尔出现的边界。
“你去跟那个什么马大人点兵吧,津蕤和流韬愿意留愿意走都随他们,琼瑛也该回家了。”她顿了一下,“你也是,愿意走……我不留你,回帝京随随便便都能在中书省混个职位,你爹娘取一品这个名字,你可得好好努力啊……七十岁之前可能还有机会官居一品,哈……”她自顾自地笑着,徐一品默不作声。
她感到失落与抱歉,感到前路曲折,想要把他们都推开。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上次在鸳鸯阁笼,你说请我五个小娘子,结果花的我的钱。”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破局之语噎住,噗呲一声笑了,笑得伤口又疼。
“你那日说还要再去鸳鸯阁笼的,休想独自寻开心。”三十几岁的大男人莫名露出几分娇憨。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