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读信
李千沛东倒西歪地坐在床边上，徐一品拿来几封信给她，让她先看着，自己去找了个小铜盆来，她看完一封烧一封。最后只剩最厚的一封，是淡黄色的缎面信封，她并没有要拆的意思。
“不看看那个？”徐一品问。
“一看就是沐星公主写的，有啥可看的。”她翻了白眼。
沐星公主是皇帝的姐姐，大裕唯一的公主。神武皇帝只有四个孩子，先帝李琁、寿王李圭、沐星公主李弥、当今圣上李顼，虽然武皇帝生前后宫充盈，但是留下来的子嗣却很稀薄，一说是杀孽太重祸及妻儿，后宫频频发生流产与夭折。另一说是太后独掌后宫，先帝与寿王都是她所出，她薨了之后，瑶夫人才得以诞下公主与陛下。这也导致先帝与当今圣上虽是兄弟却相差近三十岁。
想到瑶夫人，李千沛微微有些出神。
“还是看看吧。”徐一品笑得有些暧昧。
她把信递给他，“要看你看。”
他拆开封口的线，取出厚厚的一沓，少女乖巧的小楷配着撒了香粉的印花笺，他忍不住一边看一边浮起笑意，果然呢……全是废话。全篇除了保重就是想念，不是帝京花开了就是弥河游船了。
“有意思吗？”女将军看他一脸痴笑，皱着眉问。
他看完之后把信纸折起来收到怀里，说：“当然有意思，公主心思纯净天真无邪，写的桩桩件件都是这世上最美满的事，伯衡读着甚是欢喜。她说，让你早点归去，中秋节要等你拆蟹，摘桂花酿酒，还要赏菊花……”
“行了行了。”她忍不住打断，“别提她了，你先坐下。”
徐一品从一番迤逦的幻想里抽出来，搬了把椅子坐到她跟前。铜盆里的纸张大多化成灰烬，只有边缘还有忽明忽暗的光亮。
“兰拏（ná）云写了两封，感觉前后有点微妙的联系……第一封说五六月的时候，北陆六部开了达亚尔大会，第二封说，这个月小皇帝派了监军来角州。”她说得慢，像是在回忆信件内容又再咂摸其中的意思。
“兰大人没有说透吗？”
“说透了就不是兰拏云了。”兰加志，字拏云，寒门出身，是李千沛在培风书院的同窗，她这趟角州之行前刚刚入了御史台（纪检）。“宫里来的贵人你见了吗？”
“将军没醒，伯衡哪敢见。”
“这达亚尔大会是北陆蒙古部落的传统，一般是有十分之大的事宜才能召开，蒙古六部已经废除统一很多年了，几乎一直是相安无事各过各的，二十几年没开过达亚尔大会……真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女将军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额头，“你说，他们跟李含丹的事有没有关联？”
“帝国北边界离角州还有两千里，他们要勾连也很困难。伯衡倒是认为，兰大人通知你这个事，是为了提醒你朝廷有意让你去探查……”
“让玉字军去倒是无可厚非，”李千沛伸手摸了摸发热的伤口，“派个监军来就……”她拍拍头，“枢密院前前后后送了七八封军令我都扔了，估计是白老儿派个监军来报复我。”她把手插到头发里，“大概不能回去给公主拆蟹了，小皇帝应该会让我们再往北走。”
按照大裕现行的军政体系，枢密院有调令天下兵权的职责，神武皇帝末年大规模回收兵权，除了地方上必要的治安驻军之外，所有的军队都由枢密院直接领导。整个帝国到现在只剩下唯一一支独立军。
“除了兰大人，别的呢？”
“芩姑姑说家里一切安好。还有……呃……也没啥了。”
见她不愿意再多说，徐一品也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军队伤亡的情况，李千沛听得痛心，眼前出现在她面前被踩踏致死的骑兵，她甚至记不清他的名字，她伸手捂着眼睛低声问：“尸骸都收了吗？”
“有几个……没办法收，只能，只能和在一起埋了。”
两人都是沉默。她感觉她的伤口有些隐隐作痛，每次作战遇到将士战死，她身上的旧伤都会暗暗灼痛，原本准备这次角州胜利之后回凤池山请师父解惑，现在看来似乎遥遥无期。
“还有一件事……我无法纾解。”气氛低沉，她的语气也跟着透出一丝颓丧，“我杀的那个李含丹……当真就是李含丹吗？”
徐一品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眼里写满了疑惑。
“我的意思是说……皇家否定有先帝遗孤的存在，派我们来平乱，我杀的那个李含丹，眼睛没有金色，确实是假的遗孤……”她说的每一句话之间都要停顿一下，似乎在梳理整个逻辑。
军师明白了她的意思，接着她的话：“将军的意思是，你怀疑这世上是有‘李含丹’这个人的，只是这次作乱的人只是借了他的名义。”
“他可能不叫李含丹，可以叫任何名字，也可能压根不知道自己就是‘李含丹’。”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对，“小皇帝知道玉字军跟枢密院水火难容，这次一个小规模叛乱，实在不必让我来。我们上次授命还是先帝意外驾崩的时候……”
两人的思绪都回到一年前先帝驾崩的春天，那个帝京的早春冷得像是要刮刀子。宫内宣布皇帝殡天之后仅仅半个时辰，当时还是元王的李顼就找到了李千沛，现在想来，其实不需要李顼来找她，她也会选择李顼。当时手里还有近七万玉字军的她，毅然站在了这个十四岁孩子的身后。
连夜包围寿王府，包围朝中所有与寿王交好的大臣府邸。紧密看守枢密使（军政）白果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行政）董捷彬、三司使（财政）欧阳铖，三位帝国宰执之臣。那天夜里的帝京恨不得滴水成冰，弥河两岸更是绝了婴孩夜啼、夫妻夜话，怕多发出一丁点声响都是作死的证据。
第二天下午，寿王李圭素衣出王府自请河州封地，无诏不再回帝京。夺嫡该有的血流成河没有上演，李顼兵不刃血坐上王位。
当时的决定，保住了玉字军依然独立的可能，有了与枢密院抗衡的本钱，李千沛在军中的威望达到至高点。
徐一品收回思绪，说：“单凭这点揣测，将军会不会有些庸人自扰？”
“先帝三十多岁登基，一生没有子嗣……跟这个相比，我更愿意相信‘李含丹’真的存在。”李千沛说得认真。
徐一品忽然表情怪异，女将军茫然看着他，他又像笑又像惊奇又像作死，半晌憋出一句：“或许……先帝，有什么隐疾……”
李千沛哭笑不得，骂道：“你自己有病恨不得全天下男人都有病吗？”
“将军无凭无据可不要乱说啊！我还指着将军给我安排终身大事呢！”他急得从椅子上蹦起来。
女将军挥了手边的绿色丝绢，鄙夷道：“给你安排？就凭这数不清的绢子？”说完她似乎想起什么事，“等这边事了了，咱们再回鸳鸯阁笼一趟。”
“上次那位郎君服侍得好？”
“过来老子撕烂你嘴！”
徐一品几步跳到门边，有伤在身的女将军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他拱手告辞：“将军再休息几日吧，现下再好的郎君你也是办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