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乾元
商予今坐到了床沿：“怎么这么问？”
缙云心里有些发凉，她原本是猜的，多少希望能得个否定的答案，可商予今坐下来了，那说明，她八成是猜对了。
“师无道重现西山，受百家围困，携黑气闭于群山中。那场景，我见过的，不是梦。”缙云手里攥着被子，已经揪成了一团，“里面的人，是你。”
一道泪从缙云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润进了枕头里。
商予今的眼神轻轻颤了一下，看到了被子上那团被缙云揪起的褶皱。
他将手伸过去，隔着缙云侧起的身子，覆在那团褶皱之上，轻轻揉了揉，温和地哄劝道：“别揪了，手不酸吗？”
他半支在缙云身上，气息自上笼下，萦绕在呼吸的空隙里。
“师父……”
缙云的轻嚅在他耳边响起，他看到了那双已经发红的眼睛。
“你还在那里吗？”
缙云问的时候没敢看他，将目光深深地埋在被褥下。
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在或不在，那都不是一个好答案。
“嗯。”商予今应了她，算是给那些猜测都下了个定论。
缙云倏地一下翻过身来，撞进了他的臂弯里：“我们不看什么大典了，现在就去找你，现在就去。”
缙云挣扎着就要起来，商予今差点没按住她。
“云儿，云儿……你找不到我的。”
这话犹如一道天雷轰顶，缙云顿时就定在了原处，她茫然地抬着头：“为什么？”
商予今原本不打算告诉她的，就像原本只想去宣北远远地看她一眼，但人到底贪心不足，总想着与她多待一会儿，待着待着，便甩不掉了。
“西山和以前不一样了，山川移位，即便我现在站在那儿，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没关系，我找就是了，一座山一座山找过去，总能找到的。”
“可我不想让人找到。”
缙云茫然地愣在原地。
“关于师无道的传言里，有一处不对。不是百家将我围于山中，是我自己，布了个封印结界，连着黑气一起，藏起来了。”
商予今的声音淡淡的，可在缙云听来却如万倾雷霆，她呆愣了半天，才缓缓问道：“既然要藏起来，现在的商予今又算什么？”
“因为我察觉到，有一些黑气被引出去了，生了不少祸端，便塑了个替身，出来瞧瞧。”
“瞧完了呢？”
瞧完了就结束了。他在封印结界里待了百年，本就虚耗得厉害，能强撑着分出个行动自如的陶土替身，已经是修为极高了，哪还敢奢望长长久久。
但这话，还是暂时不要说与缙云知道了。
“可能就到处去晃晃吧，反正我不差钱。”
缙云没有接他的逗，挪了挪位置，抱着膝盖靠坐到了床头。
商予今追查黑气，又来了上京，那个乾元宫允芳仙上八成逃不脱干系。他能号召百家围剿西山，火烧鸣溪谷，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肯定不能放任商予今一个人去对付，那就加她一个，等办完了这事，说什么也要想法子把人寻出来。
商予今看着她眉目间爬上的淡淡杀意，便知她在想什么。
“云儿。”商予今难得用这么端肃的语气喊她，缙云一下回过神来，“乾元宫也好，允芳仙上也好，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对付的。我知你恨不过，但不许为了这事将自己搭进去。”
缙云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当年在刀山剑口下讨生活久了，那点拼命的性子玉林花了好长时间才给掰正了一些。
虽然现在也知道惜命怕死，但碰上了那些真刺痛的事，提起刀来眼都不带眨一下。
商予今实在放心不下：“听到了吗？”
他紧紧盯着缙云的眸子，不肯给她躲闪。
虽说商予今平日里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但到底是师父，一旦沉了语气，总归能让缙云上点心。
她沉默着与商予今对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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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车巡游的幻境这么一闹，关于师无道再现的传言又一度议论纷纷，上京一边人心惶惶，一边同仇敌忾。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几个宫中打扮的人，敲响了徐老的院门。
山青：“你们是……”
“乾元宫弟子，奉命来送请柬的。”
“送请柬？”
“是，三日之后是百家比试，允芳仙上想请四位进宫一同观览。”
“允芳仙上……请我们？”
“是。”
乾元宫弟子恭敬地呈上四张鲜红的请柬，也不管山青接不接，便塞进了他怀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诶，等一下……”
走得飞快，一眨眼便没了影，生怕被揪住了多问两句。
不一会儿，那四张红柬便被摆到了桌上，四个人围成了一圈，半晌没人说话。
殷离昏睡时嚷得厉害，醒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当是风邪一场，还是和以前一样：“山青，真是乾元宫送来的？不会是有人恶作剧吧？”
山青默默地翻开了一张红柬，金粉写就的字段最下，赫然盖着允芳仙上的方正大印。
官方大印，如假包换。
殷离：“他请我们干什么，我们和他认识吗？”
山青摇了摇头，两人便很是默契地侧过头，一同看向了缙云。
缙云：“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惹来的。”
山青和殷离犹疑了一瞬，便一致地转移了目光，弱弱地盯向了商予今。
商予今无奈地摸过一张红柬：“好，是我惹来的。”
山青和殷离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什么你惹来的，明明是他自己找上门的。”缙云咬牙切齿地摸了一张红柬翻开，上面写着她的名字：殷云……
山青和殷离默默地往彼此挨近了些，总觉得这几日缙云心情不佳，浑身挂满刀子，像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着。
“云儿……”商予今的声音里带着些无奈的提醒。
缙云抿了抿嘴，将脾气收敛了一点：“他怎么就突然找上门？”
刚问完脑海中便闪过巡游的一幕，皱了皱眉，又抬眼看了看商予今：“是不是因为花车巡游？”
“嗯？”
“你在寻他，他说不定也在找你。那日花车巡游，只是个钓饵，黑气一旦铺下，要找个人不难。你把黑气兜下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注意到。”
缙云看了看自己的手，有些懊恼。那日黑气要缠她，她就该拉着商予今混进人群里躲得远远的才好，怎么就任由他一袖兜兜下了。
一只手覆了上来，盖在她的手上。
商予今：“没事，他顶多生了疑。就算没有花车巡游的岔子，我们也迟早得见的。”
商予今的视线落到了她手里的红柬上，缙云心里一动，抽出了手，将红柬藏到了身后。
“干什么？你还想不让我去？”
商予今的手空在一半，他是这么想的，毕竟卷进乾元宫里不是什么好事，可也就只是想想。
毕竟缙云要真起了心，想完全困住她也不容易，与其到时候闹个措手不及，还不如一开始就带在身边算了。
商予今把手收了回去：“没有，想了也没用，就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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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那日，缙云还没出门，便听到了院外的马车啼鸣。
乾元宫竟然派了专车来接他们！
缙云瞟着窗外：“这么迫不及待，生怕我们逃了，说他心里没鬼谁信。”
商予今正给她绾着发，一把扶正了她歪掉的头，将被拽得松掉的小髻重新梳整好：“别乱动，待会儿扯痛了可怪不得我。”
缙云看着镜中的自己，难得好好地挽了小髻戴了发饰：“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
商予今将两缕编好的小辫搭到她肩前：“没听徐老说吗，受邀入乾元宫观看比试，是难得的喜事，普通人家总会盛情打扮一番。”
他说完，又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很是满意：“难得看你这般含粉戴翠的模样。”
缙云听他打趣，耳尖有些发红，却绷着个脸：“梳好了没有，梳好了就赶紧走。”
不愧是中洲第一大门派的马车，宽敞又柔软，坐下四人都不嫌挤，马铃响得轻快，叮叮当当地跑了许久，才听得外边隐约嘈杂的人声。
比试场到了。
缙云掀帘下车时，看台上依着百家分坐，已经来了好些人了。
还未等他们下完车，已经有弟子迎上前来，看了红柬，恭敬地施了礼：“几位请随我来。”
正待走，便听远远地有人喊：“云姐！”
齐沐一身盛装，手按着腰间的刀，正兴致冲冲地跑来，一脸激动：“你们怎么来了？”
缙云伸了伸手中的红柬。
齐沐看上一眼，便更激动了：“你们得了专请，这在市面上可要卖不少价呢。”
“市面上？”
“嗯，比试场看台有专门划出一块对外出售，花了银子就可以来看了。不过想来的人实在太多，位置又少，经常开出了天价都不一定能拿到。你们这个花了多少钱？”
“他们直接送来的，没有花钱。”
“啊？”
“沐沐。”齐寻一行人施施然自后走来，“别乱叫人。”
他以前揶揄着喊缙云师妹，现在自己女儿却叫人姐姐，真是胡来。
他看了缙云一眼，眼神顺带在商予今身上扫过，犹疑了一瞬，也没说什么，带着人就往里去了。
如今知晓了彼此身份，一个特殊，一个敏感，再牵扯到一起，指不定乾元宫要猜忌成什么样。
境况不明，还是少惹眼为好。
上了看台，果然是专划出来的一小块，坐着的都是凡家贵客，一个个穿金戴银，看着就身价不菲。
比试场的北边，是一座高台，比起别处都要华丽几分。
一声铜锣清响，四周人等皆面向高台站起身，便见一行人缓缓行至高台前。
乾元宫的宫主走在前头，戴着九珠金冠，脸上却不见多高兴的表情，倒是走在他侧后的一人，浑身上下，尽是天潢贵胄的尊气。
允芳仙上。
缙云直视着他，皱了皱眉。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人，莫名就觉得那一身金气之下溢着邪息，想起那些事，终归是攥紧了手指。
一个温热的掌心包裹过来，商予今握住了她的手。
缙云闷了一会儿，收敛了眼神中的杀气。
乾元宫宫主默默站定，却是允芳仙上往前踏出一步，目光在重看台上巡视一圈。
“最近中洲不稳，西山有异，恐师无道之流重现于世。”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瞟过商予今和缙云所在的看台。
有前几日花车巡游的铺垫在前，人心和流言早已四起，台下也生了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此时，正是我修行之辈除恶定心之际。今日比试，更要各家各派大显身手，以昭我仙门鼎盛，不容侵犯。”
“仙门鼎盛！不容侵犯！”
“仙门鼎盛！不容侵犯！”
台下的应和之声阵阵，缙云让商予今攥着手，做不出什么越矩的举动，也就回应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可下一瞬，她余光瞥见，站在允芳仙上身后的乾元宫主，似乎也悄悄翻了一个同款白眼，满脸的不爽。
又是一声铜锣清响，比试开始，众人终于能落座。
缙云默默地摸了一个橘子，狠撮了两下就只剩下一堆橘子皮的碎片。
殷离缩了缩脖子，往山青身边靠了靠：“你有没有觉得，阿姐这几日有些……”
他还没说完，山青就已经惊悚地朝他身后瞪着眼，拼命地递去几个眼神。
殷离背上一阵凉意，转过头果然正见他姐一脸不善地盯着这边，顿时就软了嗓子：“阿、阿姐，我、我什么都没说啊。”
商予今剥好了一个橘子放到缙云跟前，好脾气地顺着毛：“消消气，又不关他的事，吓唬他做什么？本来就胆小，你再吓就该傻了。”
殷离拼命地点点头。对对对，我胆小，不经吓的。
缙云揪了一个橘瓣下来，心中有些烦闷，一想到允芳仙上，就总是憋得慌，控都控不住。
可不能一直这样。
她往嘴里塞了一片，强迫自己看起了比试台上的交锋。
这种活动，没什么新花样，不过就两家弟子上场，一对一打上一架，赢了的就进入下一场。
但因为是初始阶段，即便是各派选出来的精英子弟，放到一起也难免水平参差。
有的修为差距太大，不出三招就结束了；有的双方修为都不怎样，一招一式打了许久看得人疲倦；有的强强相对，一开场便打得天昏地暗，看台上狂风乱卷……
“好——好——”
“师兄加油！”
“师弟打他！”
比试台上又是两刃相接，火光四射，势均力敌，谁也不让，引得看台上一阵一阵的喝彩加油声。
缙云出神地看着台上，恍惚间倒也想起了以前的时候。